《人间朝暮》碧晴

37、一别长惦念，思君朝与暮（上）

　　晨光破晓，朝霞似锦，万物生辉。缭绕的薄雾渐渐散去，假山上的流水丁冬而下，阳光照进室内，蜀绣的屏风透出了幽幽的光华。
　　清月走了。他依旧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只是留了一封信和一块丝帕给我。
　　紫梦拿着清月的信过来时，我正在房内书写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墨丝入宣氲如画，我写着，只觉得心平气和。
　　“郡主，今早打扫厢房的丫鬟说，清月公子走了，留了这个信封给你。”
　　笔尖一颤，一团墨渍弄脏了我原本写好的“宙”字。我深吸一口气，放下笔接过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绾风”。我问紫梦：“他什么时候走的？”
　　紫梦倒了杯茶，放在我手边：“侍卫说是昨天夜里。”
　　我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一块丝帕和一封信。那块丝帕质地上乘，柔顺暖手，透着清月身上那新雨薄霭的清香。帕子的一角绣着一轮明黄的圆月，周围缭绕着淡灰色的云雾。流云绕月，朦胧委婉，意境超然。我拿出信，淡雅芬芳的梨花笺上，亦只有两行风骨奇秀、清新洒脱的字：有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淡淡一笑，此时方才觉得，再多的长亭折柳，再多的伤情喟叹，纵使临别时的执手相看泪眼，都比不上这两句话。我将信塞回信封，和丝帕一并收入襟中。这次我没有悲伤，没有难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心境坦然，澄澈如镜。
　　“我知道了。你去禀报世子，说清月公子家中有急事，昨夜回来取东西，跟我告别后就离开了。”我提起笔，掭了掭墨，罔顾刚刚被墨迹弄坏的“宙”，继续往下写“之”字。

　　侯门深似海，宫廷重如山。一道寞寞宫墙，便成了隔开你我的天堑。
　　从今往后，我在庙堂之高，母仪天下，你在江湖之远，竹林清风。清月，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你也喜欢我，对吗？我的心中将有一个静谧的地方，一个其他人都到不了的地方，可以用来埋藏这一段清浅的感情。终有一日，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或许更久之后，到那时再打开这一段美好的回忆，我依旧会为你落泪成珠。
　　金风玉露，柔情佳期，世间恩宠无数，可怜心知。
　　青衿豆蔻，二月梢头，盈盈芯蕊，将盛开成绚烂的生命之花。

　　约莫十日过后，我的身体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我日日在房中读书写字，学习刺绣，有时候也让紫梦陪我出来溜个圈子。
　　霜烟说，再有几日，我体内的毒就可以完全清除。他对着我的时候，依然冷着一张脸，我也不与他搭话。清月走的那天晚上一定见过霜烟了，只是我们俩心照不宣，一字不提关于清月离开的事。他心里总能搁住事，我亦平静。有一次，我整理东西的时候，再读了父亲给我信，想着霜烟这么骄傲的人要是知道父亲还派了王太医来，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王太医是太医院总管，御前侍奉已有三、四十载。而霜烟曾经说过，我中的这种毒一直在太医院内供研究之用，王太医来为我诊脉，应该一下子就能辨出我中的是何种毒了吧？

　　明媚的阳光慵懒地亲泽着大地，前些日子的几阵秋雨使天空渐渐高了起来，湛蓝如同宝石一般。后花园中，淡黄色的山茶依旧团团簇簇嫣然盛开，毫不吝啬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仿佛没有觉察到秋天的到来。几棵桂花树碧叶繁茂，郁郁葱葱。再有十日，也该妖娆吐香了。难得浮生半日闲，漱玉亭里，众人谈笑饮茶。
　　每次我坐在这个亭子里，总会想起那晚格外清亮的月光、那婉转忧伤的曲音和那个笑意缱绻的少年。不觉失神。
　　“今年夏天的山茶倒是开得好，淋了几阵秋雨却还不见凋谢的意思。”云飞扬呷一口茶，指点着山茶花道。
　　柳氏笑嗔他一眼道：“花儿是有灵性的，人尚且贪生，那花儿大概也是留恋人间的吧。不过这样不是更好么，你倒是愿见‘满地落红归寂寞’的凄惨景象？”
　　“那当然不是。”云飞扬挠挠头，咧开嘴笑了笑：“我这几日处理流民的安置事项，颇感闹心。我可希望家里的花永远盛开，如此我一回来便可以瞧见赏心悦目的景致，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柳氏闻言，疑惑地问：“不是说交给夏侯逊去办了么？怎么还要你操心？”
　　“流民比我想象的要多，登记时发现流民不止来自河南一地，山东，两湖地区的都有。还有云中本地的一些流浪汉，也一并安置了。人多事杂，夏侯逊性子有些急，我怕他办得不够妥当。”他说着，瞅了我一眼。
　　丫鬟们端上了红枣莲子香羹，碧色荷叶形状的盘子衬着碗中芙蓉色的羹汤，格外好看。我回过神来，低头品尝。柳氏笑道：“郡主妹妹这几日越发静了。”
　　“就是。绾风，安置流民不还是你向我提议的吗？现在怎么没话说了？”云飞扬边喝汤水边说：“该不是有什么心事吧？”
　　心事？我偷眼看了看坐在我身边的霜烟，他兀自吃着羹，好象没听见我们说话一般。我遂抬起头，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有心事，我是在思考。”
　　“哦？你思考什么？说来听听。”云飞扬放下手中的汤匙，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想掩饰自己刚刚失神的异样，便随口道：“我在想，其他地方是不是也采取了什么措施？”
　　“据我所知，目前只有云中和宣州有安置流民的措施。不过，”云飞扬顿了顿，看着霜烟继续说：“若不是那日恰巧被你和霜烟公子撞见了，只怕我也不会为这事分神。”
　　我舀起一颗莲子放在嘴里嚼：“我想起来了。那日在苍亭，我听秦照宇将军说过，宣州前不久暴发了几起流民暴乱。怕是因为这个，宣州才重视流民安置的。”
　　云飞扬点头道：“正是如此。”
　　“到底为什么突然出现这么多流民？”柳氏皱眉道。
　　“我现在也不知道具体原因，只是觉得可能和军队的移动有关系。我问父亲，他不说。他常去军营，把地方政务都交给我了。柳妹，父亲又去瑶花阁了吗？”
　　柳氏点点头，说：“对，午饭用过后，父亲就去了瑶花阁。”
　　云清泰为什么老去云妃的闺房？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如此吸引他呢？我心中疑惑，低头继续喝着碗中的羹汤。平时我很少见到云清泰，只有在一起用饭的时候才有机会碰面。他总是慈祥和蔼的样子，我看不出哪里不对。
　　一个带刀侍卫沿着曲折的卵石小道走过来，抱拳郎声道：“启禀世子，有客到。”
　　“来者何人？”
　　“太医院总管王大人。”
　　蓦地，口中一苦。苦涩的汁液迅速在我的嘴里蔓延，从舌尖到喉头——我嚼到了一根莲心。我猛喝了几口甜羹，可还是觉得苦。
　　霜烟依旧不动声色，清冷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他喝罢碗中的红枣莲子香羹，便从袖中掏出丝帕轻轻擦拭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