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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求赐1 ...

  •   景仁低着头跟随内侍踽踽而行。

      这么多年,皇帝第一次宣召他,还是在这宫中内苑、外臣不能轻易踏入之地。

      但这地方他闭着眼睛也能走全。每一块砖石都有他踩踏的痕迹,每一处花草俱似故友相迎,亭台如旧,楼阁依在,仿佛连当年的气息都不曾飘散。

      绕过一带水榭,蓦然抬头,眼前建筑令他脚下一滞。乌漆漆的门匾如黑云压顶,又似那层叠的黑芒席卷,笼罩着他寸步难移。字体上的鎏金剥落殆尽,蛛丝缠绕,斑驳得不成样子。他停在那里,望着紧闭的门窗,呼吸亦不畅快。

      “这明德堂一直关着吗?”驻足良久,他终于问道。

      内侍尴尬着脸色:“自从先帝……那个……就不曾开过。王爷,圣上在天章阁等您呢,您脚下当心,快走几步,便是怜惜小的。”

      景仁默然无语,抬脚前行。

      *

      天章阁原是宫中一处藏书阁,收藏御览图籍、字画古玩之物,如今既是皇帝读书休憩之所,也是其批阅奏章之地。

      景仁踏进门去,见皇帝正手握卷册,斜斜靠在白狐皮铺垫的紫檀雕夔龙纹的椅子上。他近前叩首,皇帝放下书,指指一旁示意他坐。景仁起身步到那椅子跟前,恭恭敬敬坐了一半。

      前日落了初雪,阁中拢了火盆,兽金炭烧得正旺。景仁放在膝上的手渐是暖热,他低头观鼻地坐着,等皇帝发话。

      皇帝却不说话,一室静谧,香气阵阵。景仁知道那是狻猊金炉中焚的由黑角沉、丁香、郁金、蜡茶、麝香、白蜜等合制成的“返魂梅香”,极是清新淡雅。

      景仁想起皇帝还是叱咤沙场的武将时,父亲要他多读些书,他全不以为然。进宫来闻着那熏香便说头晕,鄙之为女子所用,尽是脂粉。现下,却似脱胎换骨一般。

      景仁怔怔地坐着,不晓得该说些什么。那时节,他和面前之人吃喝玩睡在一起,而今倒连对话都艰难。是的,每句话都要斟酌,每句话他都不知道怎样说才最稳妥。

      “安乐王在想什么?”皇帝终于开口。

      景仁停了思绪,抬头道:“臣谨候圣谕。”

      皇帝微微一笑,说:“终归是一家人,你不用这么拘着,朕好久没和你闲聊了。”

      还真是好久。可是,他们之间还能聊什么呢?

      “请陛下赐教。”景仁低眉垂目。

      “国事已劳朕心,自家人相聚,原该轻松些的。”皇帝的语气仿佛五味杂陈。

      景仁抬头,才发现皇帝眸下淡淡一片青灰,不过几日,竟是憔悴。

      “陛下有何事,臣愿分忧。”说完又是后悔,虽不过表面之语,但好像也轮不到他讲。

      皇帝看着他,说:“你可知那日朕为何匆匆离去?”

      景仁摇头,看来是绕不开,但他又哪里知晓皇帝仓促离席的原因。

      “这大宁的天下,怕是要不太平。”皇帝叹一口气,“那日送来的乃是边关急报,奏说西北夏国夜袭我朝关城,夏军兵马愈有集结之势。”

      “夏国?”景仁不由吃惊。

      要说这夏国,乃是宁朝的藩地附属,自称臣下,年年岁岁朝拜进贡,一向安和。

      “朕已派曹洪领兵开赴,且看形势如何吧。”

      皇帝尚是晋王之时,曹洪便是王府家将,而今已升至侍卫步军司的副都指挥使。

      景仁默然无语,皇帝说:“既是闲话家常,就不谈国事了。”须臾忽道,“朕闻安乐王眼高于顶,莫说王妃,府中连个侍妾都没有,究竟为何你而立之年仍不婚娶?”

      景仁愣一愣,不想这闲聊聊到了自己的婚姻上。是啊,他这年纪即便是平民百姓,也早已娶妻生子有一堆娃了。

      娶妻生子,他不想吗?与其说不想,不如说他不敢。他总觉得自己这条命在十六年前便该结束了的,这一日日不过苟延残喘,不知道哪天就会灰飞烟灭,只凭面前之人的一个闪念。

      何必让至亲至爱体尝到自己曾经的痛苦、恐惧、悲伤和绝望呢?命在旦夕,何苦累及他人?所以一直以来,安乐王府虽大,仆从却少之又少。

      “还有,你什么时候添了个妹妹?”皇帝复问。

      景仁的额上渗了细汗,该来的总是要来。他挺一挺脊背,望着皇帝答:“自然不是亲妹妹。”

      皇帝深邃的眸中闪过些许复杂之色,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景仁说:“馨儿是被人遗弃在安乐王府门前的婴孩,缘分使然,臣认她为妹。”

      皇帝不语,半晌,幽幽而言:“你知道十六年前,降侯府丢了个女婴吗?”

      *

      雪霁天晴朗。

      馨儿以为这样的天气,若再不出去逛逛,实在有些对不住自己。而且一大早景仁就被宣召入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景晖亦不在家,这当口溜出去,即使被发现,也决计怪不到他头上。

      她记得景晖所说,早早备好一套装束,谨慎起见不走大门,直接翻墙。安乐王府墙高丈余,对她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她六岁起由景仁教习文武,而今一柄梅花剑舞得已是娴熟。

      轻轻巧巧翻出墙外,几个拐折便至御街之上。御街通向宫城正门,等闲人马不得行往。街道两边的廊子里临街开着商铺,琳琅满目,热闹非常。

      她随着人流熙攘向前走,一家家朝店里瞧。只见有卖珠翠头面衣着花朵绣作的,有卖幞头帽子冠带衫袍鞋袜的,有卖鞍辔弓剑扇子玉佩挂袋的,更有卖香粉香饼香丸香囊香炉、书籍图画古玩珍宝、蜜饯果脯茶食药酒,还有各种糕饼甜点以及腾着热气现做的小吃,形形色色,眼花缭乱。

      原来安乐王府以外的世界如此繁华鲜活,完全是她想象不到的样子。

      御街右拐,就是汴河大街。虽没御街来得宽阔,但中间车如流水马如龙,两边饭馆酒楼林立,亦是人头攒动。门前堂倌殷勤揽客,阵阵菜香扑鼻。

      晨起她急着出府,早饭都没心思吃,时近晌午,不觉有点饥肠辘辘。

      她才在一家门前驻足,店小二即时笑脸迎上:“公子爷,您再往里走两步。小店是京城有名的饭馆,不论本地人、外地客、抑或外国使友,都爱上咱这儿来。”

      馨儿左右顾盼,确定他是在同自己说话,心里暗乐。看来她第一次女扮男装还挺成功,抬头看那店招,粗着嗓子道:“海碗居,有些什么吃的?”

      “什么都有。”小二忙答,“只有您想不到,没有我们做不了。公子请进店内,我好好给您介绍。”

      见他这般热情,馨儿想反正也没在外面吃过东西,好吃不好吃,吃了再说,便是它吧。

      一楼人多喧闹,小二引着她上了二楼,拣了张靠窗的八仙桌。馨儿坐下,四下打量,周围的几张桌子虽都有食客,但因摆放宽敞,比楼下安静雅致许多。

      窗外不远处就是汴河,河里船只穿梭,漕运繁忙。远处州桥行人上下,摩肩接踵,还有货郎在桥上摆摊,惹人驻足,平添拥挤。更远处的码头,卸货的、搬货的、交易的,一番热腾腾景象。原来这店铺北临街,南面河,处内城之中,地段绝佳。

      小二叫人送上热茶与手巾,道:“公子,擦个手润润喉先,听我慢慢和您说。”

      馨儿点头,本已走得口渴,茶水当真及时。拿起那手巾,竟也是热的,焐在手里,很是舒服。

      “公子爷,咱这店有时令菜肴,有特色小吃,不管是当地的、外省的、异域的,可谓应有尽有。我跟您背下菜谱,喜欢的您就叫停。另外我们这儿用的都是大碗,公子若是胃口小或想多尝几样,要半份也是可以的。”

      小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开始报菜名,馨儿听了个头晕,忙阻了他,叫他推荐些招牌特色的便好。

      小二道:“公子爷初次赏光,我给您兼而有之,推荐几个本地、外省、异域的特色小点,甜的咸的热的凉的都上些,吃不下就各来半份。公子若觉好,以后多来捧场。”

      馨儿点头,想这小二太能说会道,口舌简直比逢年过节请来王府讲话本的先生都利索。

      小二吸一口气,笑眯眯继续说:“本地的,我给公子推荐灌汤包。皮薄馅大汤汁多,静观如菊花,提起似灯笼,不掉底,不跑汤,咬一口热气熏,嗍一嘴味销魂,软嫩鲜香,是极好吃的。而且小店有蟹黄、虾仁、笋丁、猪肉等各种馅料,可以给公子放在一个笼屉里上。再来几个把底煎得脆香焦硬的热锅贴,外加一碗胡辣汤和豆腐脑。”

      “嗯,不错。”馨儿点头。

      小二又道:“本店新来一位燕地厨子,做的炸酱面是一绝,还有‘驴打滚’的糕点,入口软糯,甜而不腻,公子要不要也尝尝?”

      “好。”

      “公子吃不吃羊肉?”

      “吃。”

      “那就给您上盘红柳枝烤羊肉。这红柳树生长西域,特供小店,枝条去皮做成签子穿了羊肉在火上烤,既去膻又别增一种木香气,撒上孜然真是一个美。再给公子切份酱牛肉,泡碗杏仁茶,多放些果子碎末……嗯,公子您一人用,这些差不多了。”

      这些已然听了个垂涎欲滴,馨儿说好,小二忙一声吆喝吩咐下去,不一会儿炸酱面先端了上来。

      馨儿一看那装着面条的大碗,简直能埋进自己整张脸去,难怪要叫这店名了。碗里面条倒不多,显是上了半份,除了炸酱,还有七八个小碟装着配菜。小二乐颠颠又端着个海碗放在桌上,她一瞧,里面清汤寡水也不知盛着什么。

      “炸酱、葱花、蒜叶、豆芽、香菇末、萝卜丝、黄瓜丝、白菜丝,公子您自个儿往里放,拌一拌慢慢吃,我给您上别的去。”

      “哎,这是什么?”馨儿叫住他,指了指那冒着热气白乎乎一碗汤水问。

      小二说:“公子喝一口,看知道是什么不?”

      馨儿端起碗来喝一口,什么味道都没有,浑浑的又不似清水。

      “这是下面条的汤。”小二见她蹙眉,便揭晓答案。

      馨儿眉头更蹙:“不是有胡辣汤了,要这干吗?”

      “原汤化原食,公子吃了就知道。”说完一笑跑了。

      吃碗面整得神神叨叨,这无味的面汤有啥好喝?馨儿将那面汤推远些,把炸酱全部倒在面条上,再挑些自己喜欢的配菜,拌一拌,香气入鼻,一筷入口,嗯……太好吃了!

      王府里虽然也做面条,可全不是这个味儿。那面条拌了酱,鲜香滑溜极有嚼劲。萝卜丝、黄瓜丝的清脆,掺杂葱花、蒜叶的辛辣,和着酱里炸透的肉丁,爽口浓郁,油而不腻。但许是面条减了半份,而她则将炸酱尽数倒下,吃着吃着就被咸着了,不由端起面汤喝一口。谁想那寡淡无味正中和了这炸酱之咸,几筷面一口汤,相得益彰,恰到好处,原来这便是所谓的“原汤化原食”。

      须臾,余下菜食陆续上齐,碗盏盘屉摆满一桌。馨儿塞一只灌汤包,舀一口豆腐脑,吃一个热锅贴,来一勺胡辣汤,嚼几片酱牛肉,喝半盏杏仁茶,最后又将那别有风味的烤羊肉串一根根吃了个干净。待全部吃完,便撑得半靠在椅子里动都不想动了。

      冬阳暖暖而入,照得人更是懒散。馨儿望一眼窗外汴河上那座人流熙攘的州桥,觉得王府外的世界果然要有意思得多。吃饱了给阳光晒着,被风吹着也不觉冷,眼睛一眯,好想打个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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