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以及微不足道的逝去》七望

4、暗涌

　　几天之后我跟进藤说起这最后一局的胜负，他只是一声轻描淡写的应答，说是下了极好的一局，而后便指着这处那处同我说着赛时的斟酌，结果看似平常的一局却有俯拾即是的惊险，他屡次绞尽脑汁地化险为夷，此时满足的笑意浓浓地散漫在他琥珀色的眼中。
　　当两人不再讨论棋局时，才注意到花园中绽放许久的花苞与渐露出嫩芽的葡萄藤，阳光正好，微风轻拂，桌上翻印着棋谱的报纸未被压住的一角哗哗地响，他们躲在房屋的荫角，说话，笑，喝茶。清智的母亲在厨房忙碌着招待客人的饭菜，隔着玻璃窗可见她清瘦的背影，有条不紊的来回移动，饭的香气钻进空气，渐渐遮掩了本就似有似无的花香味。
　　“我说，进藤，那天说了那么半吊子的话，且不说媒体，塔矢就什么都没问么？”原来，进藤当着全日本承认了自己并非无师自通，更是肯定了那个风起一时的网络棋手SAI与自己亦师亦友的关系。而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多余的解释。当时举座哗然。第二天，各大报纸开始报道这个默默无名的棋士，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任何相关资料，除了，流于网上的那局他曾对阵塔矢行洋的全谱。而进藤——这传言的始作俑者，面对媒体旁敲侧击也再无一字赘述，实在是被问烦了，终吐出一句：他，目前仍在下着围棋。
　　只要还存在于这里，就是故事的继续。清智揣测着进藤话内的意思，那并不是随意敷衍的一句话。
　　“我怎么说都是要谢谢您面对媒体没把我也给拖下水了。”清智这句刚出口，进藤就开始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那么一段离奇的经历，说出来，谁能接受，况且，并不需要他们信。只望，他们心里能有佐为一个位子，实实在在的，至于来历不重要了吧。”
　　“这话不假。棋界讲究的是实力而已，至于身份也是棋局之外的东西。”
　　进藤听着稍愣了一回，说：怎么跟塔矢一副口气，说得围棋界就好像一个冰窖子，冷飕飕的。
　　清智忽地无语，脸色一沉，垂下眼睑去收拾面前的残局，道一句：去吃饭吧，我们。
　　进藤也不知自己是否是失言说了什么惹起了她不悦的情绪，仔细回味了一下方才的字字句句，心内盘算，那个触痛她的是那句“塔矢”，又或是那句冰冷的围棋界。
　　已是半年相处，进藤多少熟络了一些眼前这面容冷清的女孩的脾气，对自己的事向来不肯别人多嘴一句，多数情形下，从不肯轻易喜怒于形，只偶尔谈起一些愉悦的话题时，才难得见她身上有一份孩子的稚气，天真浪漫。
　　只偶尔一次，进藤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直着追问，她才说起在韩国学习的一些散碎的事情。而至于她为何年幼时便独自离开故乡，自始至终，却是只字不提。或者，狡黠地带过话题，进藤渐有了这疑惑，总料想她是在聪明地闪避着一些不愿提及的过往。
　　是不是人的经历真的能成就内心的隐忍敛藏。进藤曾旁敲侧击地问起过清智，她叹了声大约是吧。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忽的冒出一句。进藤清晰地记得，她一派迟疑犹豫的神情从不曾见过，她问：“喂，进藤，这条路，走了这么久，可有过想放弃。想离开的时候？”进藤扑哧笑出来，答她：“自然是有了，很多时候都是呢，但从没真做到过。只有那么一次，在佐为离开的时候。”“每次有这冲动的时候，多半是输得很惨，进步慢，烦躁不安，也怀疑过这东西是否真的适合我来做，可到冷静下来时，也明白，我就是喜欢下而已，拿着棋子，敲在棋盘，漂亮地落在每个位子。”
　　进藤坦诚地说着这一路走来，心内的不舍。清智恍惚觉得明白了什么，就象一根绳索的结松了一点点，绑在绳索中央的那个人总算缓了口气。
　　佐为也说过，小枫，你只是，不敢承认而已。清智总回忆起这句话，然后猛然摇头摇头。是吧，或许，一个目标走到今日，如果它轰然倒塌，那么，她知道自己必要迷失方向。
　　母亲的声音唤醒了外面僵化的场面，两人都从各自的揣测中回过神来，清智复又恢复了欢欣的神情，应了一声。
　　“走吧，今天尝尝我妈的鳗鱼饭，不会比你的拉面味道差。“
　　“嗯”进藤拖开靠椅，站起身来，走在清智身侧。
　　“棋圣战了，轮到我了呢。”清智也说不上是不是在自言自语，言语之中仿若期盼太久之后的咬牙切齿，足以让她的身体战栗。进藤忽得生出一种担忧，无来由的不详预感渐渐在他心内埋下。

　　午饭时间，一桌子丰盛的吃食，母亲对进藤甚是热情。清智佯装很是不平的样子对母亲嗔怨：“妈妈，这对外人的态度居然好过对自己女儿，我要生气的。”母亲停下盛饭的动作，扭过头来放下手中饭勺，笑答道：“小枫难得会带朋友过来，自然要好好招待了。”然后问进藤，是否要帮他添点饭。进藤倒是真不客气，递出碗去，笑得好生灿烂，脱口就是一句：谢谢阿姨。趁母亲接过，又转过背去打开电饭锅盖时，清智凑到进藤耳边，压低声音。言辞间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喂，别给我太得寸进尺。”他却装没听见，俏皮地吐舌头，微微欠着身子伸筷子去夹离自己很远的金枪鱼。
　　真是个头疼的家伙。清智对着佐为闷闷地哼着。他正在那观摩这一桌子的菜，时不时冒出两句，问问这个那个的菜名。清智心里牢骚起：这都活了一千多年了，还这么好奇心重。一面继续跟进藤抢着最后一块的鱼子酱寿司。
　　“进藤，这之后有段小假了吧，怎么打算？”
　　“我啊，可能没得玩了。拿个头衔，接下来一堆的采访，据说还会分派好多工作。”进藤一口咬下抢到的那块鱼子酱寿司，一边拼命摇头叹气。
　　“回去之后，我也该到研修中心去报道了。”清智记起今日已是三月末，距离四月没剩下多少时日了.“该收收心准备下职业棋士的比赛才是。”心里盘算。
　　清智放下筷子，起身去帮刚坐下的母亲倒了杯热茶，细心地培上些许烘干的菊花端到母亲面前。说：“妈妈，我下午就跟进藤一块回东京了。”她微微地笑，点点头。
　　母亲送他们出门。递上一个精致的袋子，看得出裹紧的便当的外形。接过来还有隔着塑料外壳透出的温度。
　　这个带着路上跟进藤君分着吃。清智坐在回程的新干线上，回想母亲的细细叮咛，仔细打开了便当的封盖。进藤凑过来瞧。
　　“哇，这个是煎蛋饺，这个，呃……切开的油煎小火腿。这个是紫叶手抓饭团。”进藤几乎是将饭盒中的东西一一数了一遍才停下来。摆着一副无比艳羡的姿势盯着饭盒里，又抬头看看清智，就差问出口：能吃嘛。
　　“不给你。这个我留着回去做晚饭的。”清智却嘴角留着笑，轻轻而迅速地合上盖，扎紧外面的套袋，收进随身的包包，完全不理会进藤的意愿。
　　“别嘛，难不成还记着我刚抢了你的鱼子酱嘛。好嘛，我道歉，道歉……”
　　这一趟的回程列车驶过沿路的大片开始泛青的麦田，前方富士山的雪阳光下格外的透明晃眼。清智间隙时偶尔瞥过，眼睛肿痛，不易察觉地划过了小滴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