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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时 ...

  •   来日本后的一个月,清智通过了职业棋士考试。
      隆冬时节,新初段比赛的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雪,整个城市都仿佛埋进了这片雪白之中。站在棋院的门口跟绪方老师合影的时候,她仍旧单纯的微笑。
      然后一番激战,我赢了6目半,漂亮的结束了在这里的第一战。在有人进来之前,她对绪方说:老师,我会从您手里夺走棋圣头衔。他摘下那副看起来还是很新的眼镜,直视,没有一丝的意外,说:我知道。之后的复盘,清智看到了进藤,在他的背后,站着塔矢。仰面对着他,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结束了检讨会,清智请进藤跟塔矢去银座吃美味的草莓蛋糕。靠着银座厚厚的高大玻璃窗,外面很多人来来往往,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打搅。这里缓缓流淌着酒吧钢琴零碎的旋律。奶油在口中慢慢融化,丝丝香甜渗入,腐化了味觉。
      怎么,不好吃吗,这可是很贵的。清智放下勺子,见他们都很安静的坐着。开口问道。进藤望了望塔矢,笑着说:我饿了,先去看有没有好吃的。他站起来,朝着柜台去了。
      我忘了,塔矢是不吃甜食的。她伸手端走他面前的碟子,摆到自己面前。是那样冰冷的口气,与刚才恍若是不同的人。塔矢并不理会她的动作,淡淡的说:在韩国还好吗?我以为,你是不会再愿意回来了。
      她挑战般看着他,然后又操起勺子挑着蛋糕上一块鲜红的草莓果酱。
      塔矢什么也没有再说。他们就这样沉默着,直到进藤回到位子上,兴冲冲地说点了拉面和寿司,直到吃完,直到在银座门口分手。她看到塔矢的背影形单影只,在这冬夜的街头,裹着霓虹寂寞的光,然后越来越模糊,消失在拐角处。
      他走了哦。进藤的声音传了过来,清智回头就看到他站在背后。真是亏我特意拽他来,想让你们好好聊聊的。进藤叹了口气,说着。我走到他的身边,一起沿着被雪覆盖的人行道往回走。
      我知道你们很小就认识,在报纸上看到新晋棋士的名字之后市河小姐偷偷告诉我的哦。她说,这个孩子以前也经常来棋会所下棋,然后突然有一天,再也没有出现了。所以我就想你们之间肯定是闹别扭,才特意趁今天要他来的。进藤轻松的说着,就好像是小孩子打架一样简单,一根棒棒糖就可以解决了。看着他的神情,清智对佐为喃喃:看吧,阿光改变了噢。佐为点点头,嘴角有一丝笑意。他眼中那个12岁的阿光在他离开之后成长,慢慢开始学着顾及身边人的感受了。
      在想什么呢。他见她并没有听他说话,问道。我在跟佐为说阿光变得细心了。清智的语气中透着一种欢快的情绪。进藤的嘴角扬起很好看的弧度,声音微微发着颤,他仰面朝着上方通亮的夜空,表情带着回忆的忧伤。其实,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我能够更细心的话,或许佐为他就不会消失了,我应该让他下更多的棋才是。而我却任性的夺走了……所以,现在,我很感谢你,让我能再次遇见他。虽然,我看不到他了。进藤忽然看着她的眼睛,而她亦听得出他心中的满足与庆幸,那些话的确出自真心。看样子,我做对了决定吧。心里这样想着,回想自己离开韩国时曾闪过的一丝犹豫 ,忽然释怀了很多。
      进藤,下星期要开始本因坊挑战赛了吧。她说。
      恩,很想赢啊。进藤坚定的回答。
      可惜,我看不到了,四月之前,我都得呆在静冈。进藤的惊讶是预料之中的,她告诉他自己的母亲就住在那里。清智敲敲他的后背,答应了会在最终局之前赶回来,让佐为看到他拿到本因坊头衔。然后,他就很开心地笑了,一句加油传了很远,在慢慢安静的巷道里回荡。

      提着来时的行李箱,登上了往静冈的列车。清晨的薄雾弥漫在窗外大片的原野上,富士山顶常年不化的积雪,靛蓝的山体朦朦胧胧。习惯了晚睡早起,并没有多少睡意。车上开着暖气,脱去厚重的外套,浅灰的毡帽毛衣,柔和的触感。那是绪冰去年大年夜送给清智的,一针一线都是她妈妈很多个夜晚坐在火炉边织起来的,她抱着它,好像真的闻到了篝火的味道。不知道,绪冰他们怎样了。被那种柔软的气味所感染,眼睛微微胀痛,长长舒了口气,有些挂念。
      记事以来第一次涉足静冈,幼时常听母亲描述眼前这个沐浴在温和的日光里昏昏欲睡的城市。母亲的旧宅在一条静谧的小街,狭窄的石子路,只有步行的人走着,偶尔听得到由远及近的自行车清脆的铃声。那栋房子是这条街最大的,有着深蓝的琉璃房顶,一条鹅卵石小路通向黑色雕花大门,两边的枫树与樱树间隔。空地种满了蔷薇花。我开始后悔,也许不该在冬天来看眼前这些原本在下一个季节里足以让这座庄园充满温馨与浪漫的东西,而现在,她甚至无法想象,一片肃杀景象围裹的那栋房子里,母亲是怎样一个人过着生活。
      门打开的时候,她有种很恍惚的感觉,以为自己正踏入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而这扇门,应该吱哑一声,彷若古老并且厚重。然后一个人住在这里,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呓语,把回忆当成宝贝一样时刻不停的挖掘。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始终一遍一遍流动的就单纯是睹物思人的无可自拔。
      然而,这的确是一种冥想。
      当母亲的脸在那扇开着的门之后逐渐清晰时,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和服,记忆里那飘逸的长发挽成髻盘在了脑后。脸部的皮肤因这外边透进的光仍泛着微弱的光泽。刹那间,她有种感觉,母亲还是母亲,而自己却不再是自己。时光似乎选择性的旨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刻上印痕。母亲的嘴角嚅动着,声音轻柔,说;小枫,你长大了,然后伸手划开清智额前遮住眼睛的刘海,一股淡淡的清香靠近我,那是母亲的味道,像是冬日里常用的护手霜的香气,在母亲的手指离开她之后,就慢慢随风而逝。
      这栋房子的客厅大而不显得空落,钝得没有光亮的地板走上去听得见咚咚的回音,生怕稍微用过了力便会将它捅穿了。那些木制的家具看得出历时弥久的痕迹,手摸上去却没有一丝的灰尘。水晶花瓶里盛着一些水,鲜花枯萎后的样子整齐的躺在花瓶附近,一把剪刀旁那零碎的枝叶看得出母亲刚才必定是在侍弄这些的花的。注意到那一排高大的了落地窗户和掀开并绑好的淡绿色窗帘,外面是这家的后花园,白色的栅栏围成半拱形,面积小的让在这儿耕作的人觉得舒适。角落架着一株葡萄,青色的藤攀岩着横空的支架蔓延生长,而现在,他们也正摁着脑袋酣歇,偶尔的水滴更像是梦境里甜甜美美的明证。冬日的宁静,在眼前所铺陈的这幅画面之中,得到不错的诠释。清智忽然很想呼出一口气,觉得心头压抑的终是放下了。
      午饭是好吃的鳗鱼饭,海鲜的腥味变得很淡。在韩国虽然一直尝试着要怎样用砂锅来煮鳗鱼,努力用各种香料来掩盖这样难闻的气味,却始终无法作出母亲过去时常会做出的味道——糯糯的米饭,混着鳗鱼汤的鲜味,那些胀满的米粒嚼烂过后释放的甜味和汁水里咸咸的味道,竟一点也不冲突。顿时想到过去这么长时间,呆在韩国租的小公寓里之前的那段日子,其实是没有好好吃过一餐饭的。研究院内伙食虽然营养丰盛,却让她这种寄宿异地的孩子愈加觉得是无家可归,挑拣的天性也自然收敛很多。然而,难以心安理得的阴影造成了严重的消化不良,那段时间,弥漫在鼻息间的始终是医院来苏水呛人的气味。只有那时,才觉察到有多想念母亲在身边嘘寒问暖的滋味,虽然我一度告诫自己,在这条路上,那样的温情其实是最要不得的毒药,它所腐蚀的将会是坚持的意念。母亲是不会支持自己的。一直都这样以为着,所以飘洋过海情愿在韩国忍受一人的生活。与她分享平日里微不足道的那点欢愉的就只是佐为而已,他扮演了太多的角色,以致始终无法明晰眼前这缕灵魂在内心究竟该定义在何处,只是很重要。
      鳗鱼汤不经意间凉了,再喝时掺进了一股淡淡的酸涩,若有若无。
      清智告诉母亲为煮鳗鱼苦恼这件事,她微笑着听,起身拾缀起饭碗,再跟着她进了厨房,站在离水池有一点距离的地方。放水的声音,碗与流水碰撞的声音,洗涤剂瓶子被挤压后收缩的声音,紧然有序地响起。她站在水池前面,身子挺直,颈部微微倾斜,手里拿着泡芙擦碗,嘴角的那抹笑意仍滞留着。她说,不用着急,会学会的。
      此后的时间,母女辆彼此沉默着。厨房柔和的灯光,清脆干爽的碰撞声,空气里我嗅到了一种新鲜的祥和感,宛如绸缎滑过皮肤的柔软。
      虽然隔着那么一点距离,这一刻,清智却觉得与母亲前所未有的靠近。恍惚听见了断裂的时光渐渐重新接回的声响,从久远的地方传过来,正缓缓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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