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墨丹青录》烦人壹只

6、第五笔

　　翡翠园的常客也是有的，但有个别的是不速之客。
　　就比如说现在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男人。
　　他是南山脚下十里地外钱家庄上钱大财主的总管——钱壮。
　　来的目的很简单——钱大财主看中了这片竹林，于是三番两次派人来谈判，想让老妇将竹林卖给他。
　　“老夫人，”钱壮笑眯眯地套着近乎，“您看这竹林您一个人打理也很辛苦，不如交给我们钱老爷如何？我们钱老爷生来爱竹成痴啊，您放心，这竹子肯定会比现在长得更好~”
　　老妇还以笑脸，婉转道：“钱总管，替我感谢钱老爷的担忧，还好我身子骨还算硬朗，那些孩子们也都争气得很，不需要我特地操心。所以钱老爷的心意我心领了。”
　　“老夫人，”钱壮穷追猛打道，“您是不是担心以后的生活问题？这个您尽管放心好了，我们钱老爷都替您打点妥当了——南山脚下最好的院子，独门独院，吃穿用行，丫头小仆一应俱全，就等着您住进去了~除此以外还有黄金……”
　　“钱总管，早前我就说过了，并不是银子的问题。”老妇敛了笑，义正严词地拒绝道，“这片竹林是一个故友托付于我的，我不能变卖。”
　　见老妇牙口紧得很，用钱又动摇不了，若是这次再谈不成，恐怕自己回去没法儿交代了。
　　想到这儿，钱壮明显焦躁了起来。
　　“老夫人，您别怪我不敬。早前我可都派人打听过了，您年轻的时候可根本没有什么有钱的‘故人’。这片竹林您继承的是不清不楚，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弯弯道道~您要真明事理的话，就该听了我们钱老爷的话，早八早儿地就把这些竹子易了主人，咱们钱货两清。您拿了银子也可以安享个晚年，我们也好回去交差。不然您不知道哪天儿驾鹤归西了，这竹林到时候还不是会落到我们钱老爷的手里？”
　　老妇面对这些嚣张的言辞并不气急，反倒呵呵笑了。
　　“这么说，你们家钱老爷果真是神通广大啊。”
　　“您明白就好~”
　　钱壮以为自己口舌没白费，老妇已经被自己说动了心。
　　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
　　“您看，这是五十两黄金。您如果现在肯交出竹林，这五十两黄金可就是……”
　　“我若偏是不应呢？”
　　老妇一挑眉，就偏拣着对方不愿听的话说。
　　“啧啧啧，”钱壮闻言拍案而起，终于不再伪装自己，大刺刺地指着老妇大放厥词，“我说你这老太婆怎么这么冥顽不化？守着这个破竹林子到死对你有什么好处啊？金灿灿的黄金摆在你面前，你居然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哼，我告诉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荒山野岭的，今儿就莫名其妙的死了个老太婆也绝对不会有人知道！”
　　说罢，一挥手，身后两个彪形大汉同时向前一迈步，凶神恶煞的脸。看架势就不是吃素的主。
　　“喂，需要我收拾了他们么？”
　　年轻人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床角，正翘着二郎腿把玩手上的竹箫。
　　分明人就在那里，钱壮一行人却看不见。
　　老妇默默摇了摇头。
　　竹子叹了口气，再次隐匿了踪影。
　　老妇面对钱壮和两个大汉，倏地站起身来！
　　莫名其妙的举动让对面的人吓了一跳。
　　白眉一横。
　　“钱总管，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别以为我老了就什么也不知道，像他那样的黑心奸商，打死我也不会把翡翠园交给他的！就算我两眼一闭归了西，这些孩子们也只会回到它们本来的主人那里！他什么也得不到！”
　　说着说着，老妇忽然出人意料地伸手抄起旁边针线盒中的剪子，狠狠甩了出去！
　　咚的一声响。
　　锋利的尖韧就结结实实地刺穿了那张银票，插在桌面上闪着明晃晃的光。
　　“这荒山野岭的，有个疯老太婆也不是个稀奇古怪的事儿吧？你说是吧，钱总管~？”
　　末了，老妇学着刚才钱壮的口气，诡异的一笑。
　　映着窗外鬼哭一样呜咽的风声。
　　让对面的人瞬间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竹子远远望着三个大男人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岔了气。
　　“哈哈哈哈哈哈……精彩精彩~！好久没这么爽快过了，哈哈哈哈……”
　　老妇跌坐在凳子上，一个劲地翻白眼。
　　“人家拼了老命了，你还好意思笑，腿肚子都软了。唉，果然是人老不中用了。”
　　“哪儿的话~谁说你老了？就刚才而言，你还有魅力得很呢，啊哈哈哈哈哈……疯老太婆？哈哈哈哈……亏你想得出来！”
　　老妇嗔了一句“没正经”，便由得对方笑去了。
　　半响没了声音。
　　再开口时，忽然间没头没脑地蹦出一个问题——
　　“竹子……你是仙人吧？”
　　“你这是明知故问呢？怎么了？”
　　老妇严肃的表情让年轻人敛了笑。
　　“那么……”老妇张了张嘴，犹豫再三，还是把问题说了出来，“你一定知道我的大限吧？”
　　年轻人哽了一下，随即想笑着敷衍过去：“你想什么呢？怎么会突然问这些？”
　　老妇会心一笑，缓缓道：“最近你陪在我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而且，你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你看我的眼神开始透着伤感了，所以我自作多情的想，或许是我的大限将至了，你开始不舍了吧？”
　　竹子闻言沉默了。
　　对方已经察觉的事实，他不想对自己最亲近的人还要白口狡辩。
　　片刻后，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虽然只有一个字，却是裹着万千的伤感和惆怅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老妇依旧笑着：“呵呵，我以为你只是个无所事事的闲散小仙，原来你还真的能知道这些生杀大事。”
　　挠挠头，想掩饰什么的带了烦躁的口气：“啊，和黑无常喝过几次酒，有点儿交情罢了。”
　　“那我还有多久的寿命呢？”
　　“……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老妇噗的笑出声来。
　　“呵呵呵，我就知道你是这句话。当年我问你的真名时，你也这么回答。”
　　“那是因为……”
　　“知道知道~你说姓名连着魂魄，不可随便道给他人知道。”
　　老妇像个孩子一样嘟起嘴来，道：“你看，我们都一起生活了快六十年了，而且我又是个快死的老太婆了，难道你还要保密？”
　　竹子语塞了，似乎是在跟自己做思想斗争，等到末了终于下定决心脱出口的时候，却又让老妇拦了下来。
　　老妇没了先前明亮的笑容，不，应该说是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低下头的同时，伸手堵住了竹子的嘴。
　　声音在发抖。
　　“等等，等等，还是别说了……糟糕，我忽然觉得害怕了……呵呵呵，如果你现在说出来，那我是不是明天就要死了呢，竹子？所以，所以，你还是别说了……求你……”
　　竹子看不见眼前人的表情，却能见她的双肩一直在发抖，单薄的就像是风雨中挣扎翻转又最终飘逝的落叶。
　　但是他希望自己没有发现这一切。
　　痛心地垂了目。
　　也许是感到了竹子的悲伤，老妇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自嘲的笑了笑。
　　“呵呵……人啊，果然是上了年纪呢，变得这么容易情绪化……哎呀哎呀~你看看，我竟然忘了在那群坏蛋走后撒盐了~！这可不行~”
　　然后迅速转身，跑进了厨房。
　　只留下竹子一人和满室的惆怅。
　　“人啊，真是个麻烦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