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墨丹青录》烦人壹只

7、第六笔

　　“婆婆！婆婆——！”
　　就在两人还在伤感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空气，由远而近飘进两人耳朵里。
　　老妇赶紧抹了泪，从厨房里迈了出来，脸上换上了和善的微笑。
　　“哎呀呀，今天的客人还真是多呢。”
　　走到院子里，就远远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心急火燎地从坡下跑上来。
　　嘴里还不停的喊着。
　　“婆婆——婆婆——！”
　　跑到正跟前，少年急喘着粗气，道：“呼——婆，婆婆，你，你没事儿，吧……？我刚，刚才看见，看见钱，钱……钱家庄……”
　　少年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坡下的方向，顺手还抹了一把额头上流出的鲜血。
　　见少年身上破破烂烂，脸上挂彩的落魄样子，倒是着实地吓了老妇一跳——
　　“呀！小家伙你的脸是怎么了？怎么受伤了呢？伤着哪儿了？快进屋来给婆婆看看！”
　　少年说不上话来，只得用力摇手。又捶胸，又咳嗽的，好一会儿，才让呼吸顺畅了点儿。
　　“我没事儿……婆婆，倒是你不要紧吧？我怕那群人又对婆婆你……婆婆？！你哭了？！”
　　少年眼尖地看见了老妇两颊还未风干的泪痕，情绪激动道：“是那群坏蛋吧？！他们恐吓你了？还是打你了？！”
　　见少年这副紧张自己的模样，刚才忍下的泪水又涌上了眼眶。
　　老妇强忍住眼泪，捂着嘴摇了摇头。
　　明明就要流下来了，却笑得很开心。
　　“没事儿没事儿，婆婆没事儿。乖孩子~倒是你，你是怎么了？”
　　“我？”
　　少年瞅瞅自己，才发现自己衣衫褴褛。忍不住挠挠头，傻傻笑了起来：“啊哈哈哈……我刚才忍不住和那群家伙打了一架！”
　　老妇心头一热。
　　“你这孩子……”
　　“不过不过，我赢了哦！真的，婆婆~”
　　“呵呵呵……是是，你赢了~”
　　老妇忍不住揉了揉少年的发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嘿嘿……”
　　“可是你想没想过自己怎么回去？你这个样子回去的话，难道不怕你师父骂你么？”
　　“哎呀！”
　　师父两个字着实像个晴天霹雳一般劈中了少年。
　　“糟了糟了，我忘了！这可怎么办？师父要是发现我和别人打架……惨了惨了！”
　　“好了，既然做了就要敢于承认。来，先随婆婆进屋上药吧，小心伤口恶化，顺便换身干净衣裳，至少你师父会少骂你两句吧？”
　　老妇一边安慰少年，一边盘算着自己过会儿要陪少年一起回去，替少年求求情，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
　　“干净衣裳？婆婆……”少年难为情的拒绝道，“我可不想穿着女装回去啊……会被师兄弟们笑话的……”
　　“啊……”
　　想来也是，独居的老妇怎么会有女装以外的衣裳呢？
　　老妇瞅了瞅茅屋内，会心一笑，道：“呵呵，放心吧，总有办法的。”
　　祖孙两人相扶着迈进屋门的时候，老妇留心了一下。
　　果不其然，在刚才还什么也没有的床铺上，多了一身崭新的素色长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那里。
　　老妇笑了。
　　擦了药，督促少年换上，大小正合适，仿佛量身定做的一般。
　　“婆婆，这是给我做的衣服么？谢谢婆婆！”
　　少年惊喜的转着身，打量着身上这件合体的长袍。
　　老妇尴尬的笑笑，转了个话题。
　　“小家伙饿了吧？正好今早我刚做了点儿香糕……”
　　话还没说完，就招来少年的不满——
　　“婆婆~明年我就十二了，而且我有名字啊，不要再叫我‘小~家伙’了……明明已经长高了……”
　　“呵呵……是~小余清~香糕要不要吃？”
　　“婆婆——！”

　　再进到厨房里时，已经全然是另外一个心情了。
　　老妇轻快地从锅里捡着香糕，心情愉悦得很，觉得自己现在就算嘴里哼着小曲儿都不为过了。
　　“竹子，你在吧？”
　　话音刚落，竹子就站在身后了。
　　老妇不用回头就知道对方在那里了。
　　“谢谢你替小余清准备的衣裳。”
　　她笑着继续道：“人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刚才我还是害怕的要死，可现在，我竟然觉得就算是马上要带我走了，我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竹子走过来捏起一块香糕，塞进嘴里。
　　却不回答问题。
　　“嗯，味道不错。”
　　老妇丢了个白眼给他，但是并没施以责备，反而又笑了。
　　“那孩子我喜欢得紧，而且我看得出来，那孩子今后定成大事。”
　　竹子闻言停下捏起第二块的动作，转头调侃老妇。
　　“嗯？这倒是个新鲜事儿——你何时学会给人相面，卜卦算卦了？”
　　“呵呵呵……跟你在一起久了，也沾了点儿仙气嘛。”
　　戏谑一笑。
　　“呵，说大话。”
　　“呵呵，真的~我能感觉出来~还有，那孩子一定会跟你很合得来。”
　　“哦？你又知道了？”
　　“当然了，因为那孩子性格像我嘛。”
　　“喂喂，你这个女人，矜持啊矜持~！”
　　“呵呵呵呵……”
　　……
　　是夜，冷风呜咽，隐约听来似是古箫的幽幽之音。

　　笑语笼罩的翡翠园在一年后，失去了主人。
　　死讯传到小余清的耳朵里，他不顾一切地哭喊着从师门冲了过来。
　　接过映在他眼里的，除了一座突兀的墓，便只是一片白雪。
　　听附近的老猎户所言，那夜听到一声巨响，等他天亮时一看，整个翡翠园已经被山上崩塌的积雪深深地掩埋在了下面，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座墓。
　　老妇一生无亲无故，这墓到底是谁所建的，谁也不知道。
　　唯一可知的，只有墓碑左下角浅浅地刻了“箜刻”两个字……
　　翡翠园和老妇。
　　悄无声息的出现，当你发觉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里和谐安逸地生活着了。
　　又在转瞬之间消失不见，你想回头找寻，却已经无影无踪，就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徒留下关于翡翠园和老妇的传说，流传着，流传着，直到有一天人们也淡忘了，仿佛从来没有过这样那样的传说……

　　“哎呀，都跟你说了，跟我一起走吧，反正你也是孤身一人不是么？怎么就这么倔呢？”
　　“啊——！你别过来！我在洗澡呢！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不光跟踪我，还敢偷窥？！你，你再过来……我，我就，我就咬舌自尽再，再用澡巾勒死你！”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天机不可泄露。”
　　“什么？！”
　　“姓名连着这人的真魄，若是随意让别人知道了，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不如这样好了，你替我取名字如何？”
　　“……好吧，以后就叫你竹子了。”
　　“哈？！这算什么？！”
　　“惩罚。”

　　“等等等等，你想干吗？”
　　“干什么？脱衣服啊。”
　　“所以问你，你想干吗啊？！”
　　“哼，你都答应与我同住了，那么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还能干什么？”
　　“不行不行不行！我答应与你同住不假，但是，但是你得答应不准对我有歹念！”
　　“呵，怎么，你难道还要为你的亡夫守节不成？”
　　“守节？我才不呢。人死就遁入轮回，开始新的一生了。他都开始新生活了，谁知道他有没有给我守节呢~我干嘛还替他守节啊？”
　　“你倒是看得很开嘛，那你到底是为什么？”
　　“因，因为……因为我怕自己会爱上你。”
　　“哈？那又如何？”
　　“你是不老不死的，我却要整日为了担忧能不能留住你的心而哀叹青春的流逝，这不公平。这样的生活，我不要。”
　　“罢了罢了，我投降，不碰就不碰~反正我对你也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占有欲……唉哟！你踢我干吗？！”
　　“感谢你的君子风度，可是你怎么能在一个女人面前说这么失礼的话？更何况还是个美女！”
　　“什……你这个女人……矜持啊矜持，知道什么叫矜持吗？”

　　“都跟你说过了，你不用去卖刺绣，我也能保你舒舒服服的过活啊。”
　　“呵呵呵……我不是为了银子，我就是个绣女，如果一天不碰针线，一天就浑身不自在~再说，过得太安逸了，如果不做点儿什么的话，我就没有自己还活着的感觉了……”

　　“竹子……你看，我是不是又老了？”
　　“别照了别照了，整天照镜子又不会少张一道皱纹。”
　　“可是不照会老得更快……虽然早有准备，但是真正看见自己一天天老去，你却依然年轻，这种感觉，还真是让人有点儿难以接受。我们在一起快三十年了吧？时间这么久，老是叫我‘喂喂’的，恐怕你现在连我到底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嗯，好像真的忘了，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你看你看，我说吧~我啊，也没指望你那活了一千年的脑袋瓜子能记得住。”

　　“呵呵……第一次见的生面孔啊，小家伙，你有什么事儿吗？”
　　“我听师兄们说，这里住着神仙……婆婆，你就是神仙么？”
　　“嗯……你说呢？呵呵……”
　　“嗯？谁家孩子？莫非，是你私养的？！唉哟！嘶……玩笑话而已，你踩我干吗……”
　　“呵呵，小家伙，你是太皞派的孩子吧？婆婆正好做了些香糕，要不要吃？”
　　“嗯……婆婆，我叫余清，明年就八岁了，我不‘小’了……”

　　“竹子，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一生……谢谢你……呵，唯一遗憾的是到最后了……我也没能知道你到底叫什么……”
　　“如果你现在想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
　　“……不用了，呵呵……你忘了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这很公平……等来生……若是有缘再见……你一定要告诉我啊……”
　　“嗯……一定……一定。”
　　“……”

　　“惠青……我叫箜刻。”

　　客栈夜深人静的庭院淡淡飘着一阵悠扬的箫声。
　　似水，似风。
　　明明旋律是快乐的，却让听曲的人心里浮起一层轻薄的忧愁。
　　轻薄却又美得揪心。
　　曲罢，听痴了的余清才恍然回过神来。
　　“咳，这曲子真美，叫什么名字？”
　　“……竹叶青。”
　　萧忘回答的时候虽然很清淡，但是余清仿佛一瞬间在他的侧脸上看见了悲伤，像月光一般轻轻照在脸上。
　　揉揉眼睛，想再看得更真切时，萧忘却已经从窗台上翻身下来了，脸上除了那一如既往无赖的笑，哪里还有什么悲伤的半点影子？！
　　“好了，夜深了，我们睡觉吧~”
　　扶额。
　　“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为什么你非要和我挤一个房间啊？！”
　　“嗯？既省银子又能增进感情，何乐而不为~？”
　　“萧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