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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血履薄冰 ...

  •   黎千雪醒来的时候,一盏烛火光圈在她的天灵盖上晃荡。

      她伸手掸开,听得耳畔嘶一声。

      她陡然睁眼,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喂,我看你越睡越沉,快睡死了。我就点烛照照你,惊扰卿卿好梦,罪过罪过。”他怕她眼刀扫过来太刺眼,忽然掐断烛芯,四下寂寂幽黑。

      黎千雪劈了个响指,又将他手上烛火点上。这招名叫“青萍之末”,她幼时练此功时常常不慎擦烛走火烫着自个手指,所以练功的时候专挑井水深寒,地面积雪多的冬天,方便找地方迅速将手指冷凝。那时候,她常常在院中冻得不省人事,眠于雪中。满地清白,孤影比雪薄。那时,她每次都是被练功晚归的苏皎皎抱回生着炉火的房里。

      借着这点烛光,黎千雪才看清自己身在何处。

      四面石壁,但犹能听得流水刻漏声,闻得梨酒浓香。

      她捶了一下自己大腿道:“该死,看来是被塞进地窖里了。”

      冷夜反驳道:“真被塞进地窖里就好了,可你看这里除了石砖块,哪里有酒坛子?”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一手举着蜡烛,一手去抚摸石壁上的砖块,试图去找石壁上可能存在的机关。

      黎千雪只是沉默的坐在原地,陷入沉思。

      “喂。”

      “我不叫喂。”

      “黎姑娘,你别干坐着嘛,一起来找石岔子啊。”

      黎千雪双手撑地道:“你听这水声。”

      潺潺婉转,但中有一声叮咚,而后又是潺潺婉转,循环往复。

      冷夜道:“这证明此处地势有低凹处。”

      “没错。”

      “万一是地下河,你我可就成落水狗了。”

      “不,听上去更像是侧流。”她站起来,侧耳贴上石壁道。

      冷夜也将耳朵贴上石壁,道:“若是侧流的话,莫非你我处于悬石之室中?等等,这水声确实有些许环绕效果……可这也说不通,若真是这样,我们如何呼吸的呢,这砖缝如何不渗水的呢?”

      黎千雪道:“也许是曲听枫将冻梨胶抹在了外砖缝里。”

      “就算地下水寒凉,那冻梨胶也该早融化成糖水……”他话未说完,面色已然大变,“不好,梨胶破融之时,水流从石隙中涌入,岂非你我溺水之时?!”

      黎千雪道:“我可不想与你这来历不明之人共死一处,我一定能想办法出去。”

      冷夜笑道:“说起来,黎姑娘就不好奇小生为何与你出现在一处吗?”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我在棠梨酒肆的后院屋檐上往下看时,墙脚下的黑影多着个半圆呢。”

      “唉,小生痴情的跟在黎姑娘身后,黎姑娘却连搭理都不搭理小生,真是教小生伤心。”

      冷夜见她眼神没看自己,虽嘴上说笑,眼底却很平静,甚至透着股凉意。

      他当然是刻意暴露自己在跟踪她的。

      他当然是借着那多余的半圆影向曲听枫暴露了她的形迹。

      他当然知道如何破解此刻的面壁之境。

      不过,他此刻只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流水淙淙,青颜愁容,但咬唇红。

      她突然一拍地板道:“若说密不透风,那我们怎么被装进来的?肯定是有缝隙的。只是缝隙被梨胶糊上了而已,那块缝隙必然是最整个悬石室的最弱之处,我得找到它。”

      她手劈快如刀落,空气划嚓的一声,一枚火折子自她手中燃起。

      冷夜道:“你要干什么?这里本就空气稀薄,点火只会耗损更快。”

      黎千雪嘘了一声,示意他凝神屏息,保留体力。

      只见她用火折子在石壁上撩来撩去,撩到一处,她的眼睛眨了眨,另一只手对此处指了指。

      冷夜微微皱眉,对她点了点头。

      黎千雪凝起一股内力注于火折子上,火苗向前方细钻,她的手指感到传递过来的灼热。她忍着疼,道:“你有没有感受到空气越来越胶着?”

      她的额尖有微汗渗下,只听冷夜道:“我觉得我们等不及被梨胶融化发进来的水淹死,而是这个悬石室会自爆,带着我们一起死。”

      黎千雪道:“也许令它自爆,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话音刚落,二人脚下的石壁已经出现裂缝,水冲激上脚心。

      顷刻间,整座石室内裂缝迭生,水纹漫涌,绘成纵横之势。紧接着,水纹破,水花飞溅,如数点冰晶般四散。悬石四裂,将二人震翻,坠入河中。

      冷夜和黎千雪的五脏六腑均仿佛被震掀了好几个筋斗,但他们仍尽力保持清醒,朝着河旁的石阶奋力游去。

      黎千雪呛了两口水,几乎瘫坐在石阶上。

      地下河水裹挟着碎石流走,唯有溶溶梨碎,浮于水面,辗转不散。

      冷夜走过来,想伸手扶起她,却看到了她脚腕上的血痕,想是被碎石划伤到了皮肤。

      “你受伤了。”他蹲下来,去抓她的脚腕,却被她躲开。

      冷夜撇撇嘴,硬将她的脚腕拽来,从自己袖口扯下一截角料,替她包扎伤口。

      包扎好后,黎千雪忿忿的去打他的手。

      他躲开后,她道:“女孩子的脚是不能随便被人摸的。”

      冷夜笑道:“放心,除了我,没别人知道,我也不跟别人说。”

      黎千雪不想理会他,抬头四处打量起周围的地貌。才出了一个悬石室,这会子还是被困在四面皆石壁的地下河道中,简直吐血。

      她站起来,端详着石壁上的浮雕纹路。

      浮雕中刻有数截手臂,排比六路,杂乱无章,似数位女子在浮雕后摇着花手,更似分尸遍野之象。十指交梭,似绕水萦回,更似勾连阵势。

      冷夜见她瞧着入神,一直没打断她的思路。

      半晌,她回过神来,却见冷夜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看。

      她拍了拍脸,道:“我脸上有泥画吗,看我作甚?你看这石壁上的浮雕,你觉不觉得,这浮雕貌似在画一个阵法啊?”她的手指顺着浮雕上的沟壑而比划道。

      冷夜凝思片刻,道:“此处是地下河,莫非这画的是纵水阵?”

      黎千雪扶额道:“你我又不是神仙,哪里会什么纵水术法,怎么摆阵啊?”

      冷夜道:“人力不可为者,须皆假借物力。”

      黎千雪道:“四壁空空,物在何方?”

      冷夜道:“物在脚下。”

      黎千雪恍然大悟,激动的一跳脚道:“借地板砖运水,或许能成!”可她立马又泄了气,“让我劈出砖来容易,只是河中流速不慢,我就算借内力运砖,恐怕也挡不住河水顺流冲散。”

      冷夜走到河边,蹲下,并指往河水中一点。

      黎千雪也走过去,看他在干什么,便见河底淤泥翻滚之势更甚,自下而上,搅得河水更加浑浊。有了这股干扰流,水速自然有所减缓。

      有了冷夜的帮忙,黎千雪变得自信起来。

      她先是数记手刀横落,石阶几乎被她削去一整个平面,登时变矮。石板訇然腾起,她跃身速旋间,将其劈成数块石砖,皆纵脚踢向河中。她方才已将看过一遍的浮雕画记在心里,此刻运砖摆阵,除了费脚力和磕得脚趾生疼外,称得上是得心应手。有的石砖跌入水中,腾起几丈高的水柱,又有石砖从四面八方奔去,中断水柱,一时水花中流四溅,吹落如雨。石砖相撞间,水势抬升、俯冲、挤压、荡裂,恍如蛟龙低啸,游鱼撕作百万骸!百砖争流,攒满数座浪头,只教水帘腾起,千仞破沉,对岸石门,哐啷中开。

      黎千雪喜呼:“有出口了!”

      下一秒,她又陷入忧思。出口在对岸,那么他们如何过去呢?

      冷夜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道:“一会儿我起身跃至河流中空,你慢我一步,然后踩着我的肩膀跳过去。”

      “不行!”她掸开冷夜搭在她肩上的手道,“我不想与你共死,更不想你是为我牺牲而死,这做法免谈!”

      其实她心下吃惊一片,这怎么会是冷夜这么个滑头想的出来的法子。他们非亲非故,他没有道理为她牺牲,就怕有诈。

      冷夜道:“我还没说完呢。我的意思是,你先过去,我自己另有办法渡过去。”

      “不是骗我?”

      “不是骗你。我还有皇上交给我的辅佐你的任务呢,我怎么能这么快就没命呢?”

      黎千雪跃至对面岸头,听得身后一阵落水声,又惊又怕的回过头去。

      她大呼道:“喂!喂!你骗人!你说了你有办法渡过来的!你骗我!”

      她看着滚滚而逝的河流,几乎要哭出来,却见河面忽然浮出一个黑头,河面上还结起了层层薄冰。这层层薄冰不仅呈蜿蜒状,且在这种黑暗的环境中似乎没有反光。她又掏出一枚火折子想要点燃,可惜经过悬石室爆裂、水里一游之后,火折子渗足了水,已成哑折子,燃不了火。

      可是,她嗅出了一丝丝血腥味。她是在暗卫组织里求活的人,对这种气味,从来都比常人敏感许多。

      冷夜竟然借着那蛇形薄冰,急速的踏到了这边石阶上。

      薄冰的融速很快,只赶上他的最后一脚,便消失殆尽。

      黎千雪冷冷的打量着他:“你竟有滴血成冰之术。”这可不是一般人能练成的。

      她走过去,试图抓他手腕,冷夜却也不躲她,被她探上脉搏。

      脉象紊乱,寒热交冲,如一摞麻绳里捆满了乱跳的泥鳅。

      果然。

      她看了一眼他食指上犹在滴血的伤口,一记手刀劈落自己的裙角料,给他扎了个小布结,道:“现在我为你包扎一次,我们两清了。”

      “你就不能把我当成搭档吗,偏要与我算得如此清楚么?”

      黎千雪回避他的话,只道:“如此以练武之阳刚弥补体内的千寒蛊,这种滋味可不好受。你刚才放血催动了体内寒蛊,不会有什么事吧?”

      冷夜一直看着她,此刻微微笑起来,云淡风轻之态一如丝毫无碍:“别怕,受一点点噬血之痛而已。一会儿如果看到我面白如死尸,不要被吓到,只是暂时的。”

      黎千雪抓着他手腕的手顿时一滞,下一刻便甩开了他的手。

      她冷冷道:“面白如尸,你果然是个画皮鬼。”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夸我好看呢?”

      从石门中走出来,放眼竟是满片琉璃瓦、冰绡地。

      才从幽壑激流中脱身而出,便遇冰魄寒窟。冰壁光滑,剔透无虞,纵览十里,无有裂绽。冷夜一身脏白,在冰棱连岭的暗映下,如渡一层隐隐幽辉。难以想象,在如今正是半壕春水一城花的时节里,临枫城内,还会有这样一片景致所在。

      黎千雪本来已用内力将衣服烘干,此刻却更觉砭骨湿冷,似有冰舌舔舐肌肤,寒意渗骨。

      冷夜突然将她搂住,她便感到股股暖流向全身脉络奔涌,鼻头上的寒霜轻抖褪去。

      一会儿,他便将她放开,用手抵了抵她的额头:“还行,温度正常了。”

      她抬头看他,那一张苍白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眼,毫无血色的唇,偏偏微湿长睫轻敛,如细枝拂水。

      “你体内不是有千寒蛊,你,你不冷吗?”黎千雪拽着他的袖子,只觉他毫无温度。

      “世人对千寒蛊的误解呢,莫过于以为中了千寒蛊的人便怕冷的要命。其实,我们怕的是热。热则生动,寒则相安。”他微微俯下身,看着她的眉眼道。

      但愿这人说的是真话。黎千雪心想。

      “该往哪边走呢。”黎千雪一边摸着冰壁一边琢磨,因光线晦暗,她无法通过自己的影子辨别光源。找不到光源,她一时不知,是该往冰窟的哪边走。她和冷夜从石门中出来,便到了冰窟的中间,或许往两端走都有出口,但若是走错,不仅浪费时间还浪费体力。她不想随意去赌。

      冷夜指着她的右侧道:“走这边。你可还记得我们方才激流的方向?这边定是地势高的一边。”

      地势低处,恐暗河无尽,欲寻出路,绵绵无期,故唯有往高处走,才能得逐天光。

      黎千雪道:“好。”

      二人并肩行了一段路后,看到一片冰河漫滩。

      九曲回肠,中有睡莲飘于水面,近可察冰雾绕浮莲身,煞为奇观。睡莲本为昼开夜合之物,不知为何,这些睡莲皆呈极绽之势,状极肥厚。花瓣弥合,连瓣偏倒,中无柱头和果实,看上去就像一个可以打坐的薄质蒲团。

      冷夜和黎千雪对视一眼,皆是疑惑不解。

      黎千雪指着睡莲对冷夜道:“这些睡莲或许暗藏机关,只是此刻两侧冰壁上可没有浮雕告诉我阵法。”

      冷夜蹲下来,从冰河中捞出一把睡莲,九曲莲湖并无任何动静。

      “寻常睡莲基部具深弯缺,这里的睡莲基部却是滚圆滑翘……”冷夜说着说着,忽然声音乍低,眉头微挑,“怕不是,怕不是……”

      黎千雪丝毫不懂他此刻在想什么。

      她急道:“怕不是什么?”

      岂料冷夜这时一道目光打过来,从她写满疑惑的眼睛一直往下流连到她的腰下。

      黎千雪几乎要负手捂住那块被他的目光逼视着的地方,呼道:“流氓!”

      冷夜唇角轻笑,收回目光,将睡莲放回水中。

      “小生无意冒犯黎姑娘。如今黎姑娘也知我意了,不妨坐莲试试。”

      黎千雪心里白眼翻得七上八下,七嘈八浪。

      她撩开青裙摆,纵身跃坐莲身,青裙恰如莲缀,荡碎一圈涟漪,如冰湖银绣,映着水青秀色,若不是深窟中光线稀薄,倒不失为是一番别致的“半壕春水一城花”。

      冷夜道:“感觉如何?”

      黎千雪道:“一坐上来,便觉得种种寒气自足穴涌上,教人神识清明,但寒气直捣阴经,如有女子久坐于此……必致绝育。”

      冷夜道:“那你还坐着作甚,还不下来。”

      黎千雪便起身跃出莲湖,拍了拍群上水渍,看了眼冷夜道:“我们暗卫都是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的。我也不在乎生育之事。”

      冷夜被她的直白哽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也觉得尴尬得紧,便道:“我们飞过这片莲湖,继续往前走吧。”

      是时,一青一白,踏莲而飞,逐波潋滟。天青罗裙一色裁,芙蓉倦卧两边开。乱入莲湖影翩飞,便如一苇刹尘去。只道莲喧不解风情,冰绡小莲塘。此中睡莲纷纷,抛去莲子苦;来日花语无言,藕丝萦倩,对成愁。

      临近窟口,便得微光。

      二人从窟口中走出,只是一清浅溪畔,中有鱼虾浅戏。

      冷夜闭上眼,仰起头,温煦阳光盖住他的苍白脸色。

      他微笑道:“清溪,和风,与暖阳。”

      见黎千雪蹲身拂着流水,他又道:“雨霁,云散,美人旁。”

      黎千雪舔了舔指上的溪水,道:“这条溪大概会汇入我们遇见的那道地河,现在的溪水咸味较淡,含沙量也较少。临枫的水质还是不错,至少环境未有什么恶化。”

      见她刻意回避自己的话,冷夜又道:“黎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黎千雪道:“当然是回趟棠梨酒肆兴师问罪。”

      冷夜笑道:“兴的什么师?就你一人?问的什么罪?你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偷酒贼。”

      “我的事我自有分寸,还请冷公子不要再跟着我添乱,就此作别。”

      “添乱?”冷夜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我不管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总之你最好离我远点。刚才我们一同脱险,缘尽于此已经足够。如果你以后还要妨碍我的事,我定不轻饶你。”

      话音刚落,青影已掠上山头,唯留洞口处,白影寂寂,只与潺潺水声为伴。

      冷夜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细胡茬,道:“小生最喜多管闲事,恕不从命。”

      黎姑娘,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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