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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皎皎寒芒 ...

  •   那是元阴六年冬的一夜。

      刀光剑影里,点滴到天明。

      暗室里,充斥着血污的气息。女孩抠着白里泛紫的指甲,借着窗缝的光绞着自己落下的头发丝。

      她已经两天没有合过眼。

      疏掩的门扉在夜风的推拉中发出呲呲声响,空气里仿佛下一秒要突生寒刺。

      心中的惶恐与夜色一同铺满暗室里的各个角落,她不敢闭眼,怕自己睡去,只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将另一个孩子扔进来,同她厮杀,不死不休。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逃离。

      父母已经双双饿死,她没有别的亲戚可以投奔。逃离,不过是选择在短暂的自由中孤单地死去。

      绞在手中的发丝并不能变成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心乱如麻,恐惧如骇骨的鸦啼,空山回响。

      鲜血在她白色的衣衫上开出大片大片红花,她蜷曲着幼小的身子,躺在血泊之中,周围满是同龄者的尸体。她靠绞着自己的头发丝来控制自己身子的颤抖,脆弱得宛如血盆中的一朵残花。

      这时,门扉被人推开了。

      她的心脏剧烈的抽了一下,连带着整个身子打了个寒挺。

      她按着地板,半伏着支撑起身体,门扉透进来的月光打在她的脸上,照出她左眼尾处的一抹煞红。这是不知哪场搏杀中,被对方用最后一口气扔出的银钩擦脸而过留下的划痕,她都来不及感到痛,便淌出了眼泪。泪溶在伤口里,如针扎的疼。

      一个几乎同样身高的人影朝她走来,她本能的步步后退。

      她的后背撞在墙壁上,在白墙上印下斑驳的血痕,像地狱修罗用血爪糊上的壁画。

      来者在一步步地靠近她。

      那人伸出手想要触摸她,被她一口咬住手掌,齿痕深入掌肤,她尝到了一丝咸涩的滋味。那人却没有反抗,任着她咬。

      她心想,这是诱敌之计,对方故作友好,然后趁她不备,轻易夺她性命,她不能上当。

      月光在她眼底凛冽生寒,眼尾一抹红痕更显妖冶。

      她猛地站起来,一脚踢过去。那人身形一闪,伸手要抱住她腿。她身子一转,从腰际解下白练,白练如蛇吐信,刹那间直刺那人喉头。

      那人身子向后仰倒,她立马收转白练,向前扑去,把那人重重压在身下,掐住那人的脖子。

      那人的双手覆在她的双手上,喘息道:“你,你不忍心杀我。”

      “你胡说!这一屋子都是我杀的!我是杀人魔!我是杀人魔!”她的膝盖抵在那人的胸肺上,她看见那人在她身下扭曲而窒息的表情,只从喉里扯出歇斯底里的怒吼,但不知为何,她自己的气势泄漏的很快,强撑着一副冷漠皮囊,比白墙还残皱。

      那人狂咳几声,抢道:“你没有用白练杀我,你,你是在让我……其实你更想等我杀你对不对?”

      她掐着那人脖子的手顿时泄了劲。

      她将手按在那人肩头两侧,咬牙道:“我不想再杀人了,我怕死,我也怕在别人的死里求活,放过我,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让我去死……”

      她将头埋进那人的肩窝里,抽搐地哽咽着。

      进入这个暗室的人中,有一进来就拼命要杀了她的人,她本能的防御,这种人在她手下丧命最快;有一进来先虚情假意要和她商量一同逃命的人,她信过一次,最后被人划伤了眼角,比钩破心脏还疼;也有一进来就缴械投降求她给个痛快的人,她手起刀落的前一刻,对方却畏畏缩缩,下意识地要躲,最后嗫嚅着要不还是干上一架赌赌看。

      人和人之间的善意,在生死考验面前脆弱得吹弹可破。

      那人伸手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道:“我们这一帮孤儿,是被分成两批训练的,我是另外一批的最终优胜者,你是这一批的最终优胜者。本来我们注定一决生死……”

      感到身上抽泣的女孩停滞了呼吸,黎千雪几乎吓得要尖叫:

      “你别寻死!”

      女孩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几乎彻底崩溃。

      她幽咽道:“我们还有办法么?”

      黎千雪温柔的抱着她,双手很有分寸的游离开她背上受伤的皮肤,只是若有若无的搂碰。

      她的话语如温荧的火苗,驱散了寒月的薄凉:

      “他们只是想要选出一个最有潜力的孩子培养成未来的暗卫领袖。领袖不是不需要帮手的。我想拥有一个帮手,如果可以,是一个朋友也好。”

      你死我活的争斗中,竟有人抱着能找到朋友的心愿。

      女孩笑得心痛:“你为什么能信任我?我说不定有一天会背叛你。人心易变,你或许只能收服我一时,不能收服我一世。”

      黎千雪道:“我没有想要收服你,只是想要延续一下我们同活的时间。你我都可以勤勉练功。若有一日你不屑居我身后,我自会拼尽所学削你之麦芒,我不会手下留情。到那时候我们再斗个你死我活,也不迟。”

      “好。”

      “姐姐,你叫什么?”

      “千削。”她擅手刀,也擅尖器,如簪子,银针类,接触面虽细,但借风势亦,可削铁成泥,削筋挫骨。

      夙阜在饥荒地带收养孤儿,来培养一批又一批的暗卫。

      夙阜往往不保留他们的原名,而是经过一段时期的集训之后,以他们所擅长的武器或招式编名。

      “其实我想给自己取一个雪字作尾字。”

      “千雪?”

      “对,千山雪飞尽,孤影灭青空。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了。”

      女孩想要安慰黎千雪,却找不出话语。她低下头,沉默将影子缩上一分。

      “那你呢,你叫什么?”

      “绞绞。绞刑的绞。很残忍的杀人方式对吧,我是个杀人魔,是个女怪物。”

      “不,你不是女怪物,绞绞。”黎千雪牵起女孩的手,两只小手拉在明月窗前,“绞绞,你看那个月亮。”

      “它又白又冷,吓人。”绞绞低声道。

      “不,我们或许沉沦在修罗地狱里,无有解脱。”黎千雪柔柔的笑起来,“但那个月亮可以不一样,它能是最宝贵、最干净的东西。”

      她看着绞绞道:“你是我在地狱里遇见的月亮。所以,不要叫绞绞了,叫明月皎皎的‘皎皎’好吗?”

      你是我在地狱里遇见的月亮。

      纷乱的血红中,孱弱的白,血色染不污你心中的月色,你的心还没有冷。

      皎皎,这,就是我帮你的理由。

      皎如银月,眷微芒兮。愿君温凉,顾全己兮。

      十方里寒山陌水,十余载冬月青苔,我们互相取暖。

      “殿下,奴的故事说到这里。”

      江见尘看着手上摇晃的茶杯,月光的剪影刺得他眼睛微微发疼。

      “你下次在本王面前喝酒的时候,记得不要只斟三分,本王喜爱七分。”

      苏皎皎笑道:“三分酒能醒,七分邀月醉。殿下,奴不敢。”

      江见尘低咳一声,似要说什么,却被苏皎皎打断道:“殿下,奴不需要殿下的怜悯。”

      江见尘茶杯一停,冷声道:“你忤逆我?”

      “奴不敢。”苏皎皎静静地看着他道,“奴只是习惯了一人独来独往,自给自足,自生自灭。”

      “呵,”江见尘似是把饮下的茶沫呛进了喉里,“说的无牵无挂,那黎千雪于你算什么?你说自给自足,那为何又和她互相取暖?哦,你还是她的死士。”

      “我本该没有活路。从雪姐姐救我那天起,我的命便交给她。但命是命,心是心,换句话说,我的心,成魔成灰,都与雪姐姐无关。我能为雪姐姐九死不悔,但心不能为任何人所形役。我不寻死,不自轻自贱,是因为我和雪姐姐有着共同的心愿和使命。”

      “想不到一个小小死士,竟有这番言语。”

      江见尘起身,拂袖而去。

      明月悠悬兰台,犹恐夜深花睡。

      苏皎皎收拾完桌上茶盏酒盏,见主室内灯火灭去,一闪身便潜入了殿中偏房。

      苏皎皎探上意辛的脉搏,又拉开他的领口,并指往他喉口一点。

      这时,窗扉顿开,划拉的声响把人影拉斜。

      背后的声音森森响起,一如诡谲的冥火:“我滴酒未沾,毫无醉意,你却仍敢行事,是谁给你的胆子?”

      苏皎皎回过身去,被江见尘一把拉住拽到墙上。

      他仅着一层薄衣,隐约露出他的锁骨,清瘦轮廓的投影将她整个人压制住。

      夜风灌进他的袖口里,皮肤的凉意静悄悄的传递,他却仍将她的手腕攥得很紧。

      苏皎皎跪下道:“奴会一点点医术,奴只是想……”

      江见尘松开她的手腕,留下腕上一圈红痕,却是掐着她的脖子道:“你若是还不说实话,本王定会杀了你。”

      苏皎皎咳道:“殿下,我说,我说。”

      他松了手,她颓然跌坐在地。

      他本想要去扶她的手停在半空,又收回了动作,变成负手而立。

      苏皎皎低头道:“意辛之所以半个月来一直未醒,是殿下故意给他下药。”

      “没错。”

      苏皎皎接着道:“这便是殿下一直亲身照顾他的真实原因。”

      “你现在大概知道,你以为我对属下心怀仁善这种想法是多么可笑了吧。”

      苏皎皎抬头道:“不,奴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如果殿下不给他下药,他早就死了。”她与江见尘的眼神交接一瞬,“不清醒,对他来说,是一种保护。”

      江见尘微笑道:“你果然聪明过人。”

      “如果奴所料没错,殿下寝宫遇刺,不过是将计就计。意辛是殿下有意护他,不过是安排他当靶子受点伤罢了,但他必须昏迷不醒,这样夙阜才会派新的人来保护殿下。意辛是夙阜的护阶副右使,奴是护阶副左使,自然是奴接任殿下的护卫之职。”

      江见尘拨了拨兰花盆上的兰枝,轻笑道:“夙黎有你这样的心腹,是她的幸事,也是她的不幸。”

      苏皎皎默默攥紧了拳头,道:“因为奴的本领,他不敢让奴有机会和雪姐姐一同下江南查案,于是在殿下这里生乱,好找由头把奴留下来。”

      江见尘指着花枝道:“你看你,剪不断,理还乱。”

      苏皎皎道:“奴有何处理得不清楚?”

      江见尘转头笑道:“你倒说说,你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长公主经常入宫中看望殿下,若说要给殿下传递消息,借助她这条路最方便。所以奴猜,是侯爷。侯爷背后……”

      “犹豫了?”江见尘道,“本王确实是在长公主送来的饭盒里发现了端倪。有人告诉本王‘刺客将至,侍卫更替’八字,这八字刻在朝下的鱼腹上,本王差点就没发现,你说本王要是急着动筷子了,他的计划岂不是要泡汤了。”

      苏皎皎道:“那是殿下嗅出了蒸鱼汁的味道有所不同吧。鱼汁的调料中添了极少量的丁香,可以防腐解腻,长留刻痕原样,不致变形……”

      江见尘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才不是这样呢,那鱼汁直接冻成块送上来的。本王掀开盖盘的时候都吃了一惊,以为是哪个厨子活腻了不要命了。不过这人也真会算计,知道本王用餐时只喜自己一人布食,连意辛都被我调遣在堂外门边候着。”

      苏皎皎不禁寻思道:可真是个怪人。

      江见尘微笑道:“是不是觉得本王真是个怪人?你可知,怪人的生命里才有可能发生更多有趣的事情,遇见更多有趣的人。”

      苏皎皎只是勉力把冲上嗓子眼的话咽回肚子里:殿下,你今天话多了。

      “殿下与虎威侯关系过密,不怕陛下不高兴吗?”

      “父皇从来都不喜欢我,他才不会关心,一个外姓皇子要和谁打交道,和谁亲近,学了什么本领,每日钻研些什么事情。”

      “坊间传闻,皇帝深爱江皇后,江皇后薨了这么多年,宫中再未立后。皇上对江皇后如此情深意重,殿下是皇上和江皇后唯一的子嗣,为何皇上会对殿下如此冷淡呢?”

      江见尘回避道:“苏姑娘不觉得自己问偏了太多吗?”

      “奴冒犯,请殿下恕罪。”

      他立刻扶住她要跪下的身子,语气故作冷然道:“以后不要动不动下跪,我这祈仁殿里人少,不用跪给别人看。”

      苏皎皎一怔,起身道:“奴知道了。”

      “与我独处,也不必时时以奴自称。”

      “什么?”苏皎皎更是愣怔,唯恐夜露风寒,将她的耳朵吹出了毛病。

      江见尘却没有看她,也不知道在看哪里。

      “你总是以卑贱自称,教人难受。”他的话几乎哽在风里。

      可苏皎皎是听清了的。

      半晌,她道:“殿下……可否求殿下一事?”

      江见尘笑道:“本王正好想吩咐你一事。”

      苏皎皎又是一怔。

      “本王要偷偷出宫。”

      “什么?!”

      “本王需要你护送。”

      “这个等会再说。你要出宫?出宫去哪?你出的去吗?”

      “去临枫。”

      明月似在他清瘦的脸窝处投落一圈圈暗旋,苏皎皎看着他晦默难辨的神色,莫名的心绪涌上心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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