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烟雨易冷 ...

  •   焚香难沉忧忡,夜雨闲敲乌窗。

      丝丝雨线,在夜的雾霭中,被月光临摹得宛如纤细白骨。

      苏皎皎剪完最后一根烛,霎时,祈仁殿一片寂静幽黑,寥无烛火,亦寥无人气。只是侧榻上卧着个半死不活的人,而主室内的那位,身上也不像是有多少活气。至于她自己,她本就是从修罗地狱里被黎千雪捡了一条命的孤魂野鬼。

      鬼是不需要有活气的。任何的人间烟火,人情冷暖,都会刺痛她,冷漠是她生出的茧。

      她走进主室,在地板上铺好的薄毯上躺下,衣未解带,甚至未有脱鞋。

      她不敢深睡。

      旁边的榻上却传来一个声音:“若觉得冷,偏房里还有一床被子。”

      “奴不冷。”苏皎皎微微闭上眼,并不想和三殿下有太多对话。

      “本王见你来到殿中,不为喝一口水,尝一口膳,却专著于打理殿内的小小盆栽。原来你是喜欢花草么?”

      她已半掩好了窗牖,防夜里太过湿凉。但晚风从窗缝潜入,丝丝凉意仿佛能渗着兰香,沁人心脾。

      苏皎皎拈了拈指甲缝里的泥屑,在地毯上翻了个身。

      “人说草木无情,所以我喜欢草木。我们都是无情的人。殿下,夜深了,睡吧。”

      雨声钻进心里,翻成了无言的浪卷。

      江见尘睁开无寐的眼,瞥了眼窗扉。因自身体弱,难捱湿寒,很多人都不曾在雨夜里为他开过窗,只有这个女子会为他留道缝。从前,没有人会想到,他其实是厌恶封闭的。

      江见尘没有再说话。

      榻上和榻下是咫尺的距离,隔着悠然晚风,隔着草木芬芳,夜雨春芽。

      烟雨融融,等那天青色,等那清泉客。

      一袭青裙,上无绣纹,只缀薄纱。青丝上插青丝簪,粉面粉唇映青衫。

      黎千雪撑着一把油纸伞,来到京都郊外的渡口,等候在购船票的长队里。她此行不能暴露任何身份,不然便可以行使私权,向这里的渡口主事索要便票。

      雨珠打落在她的伞盖上,变成七零八落的雨线,而她的心绪,何尝不是一样的游离,淡淡的惶恐弥漫到边际。

      长队旁,有一群人正围着一个白衣郎中问诊……倒也不是。

      “这位神医,快帮我算算我今日能赌赢多少钱吧!”

      “你今日印堂不黑,可是两太阳穴鼓鼓冒油,得及时收手,”

      “这位神医,我跟我夫君三日前刚成亲,我想来算算我什么时候能怀上孩子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夫妻滑如泥鳅。想什么孩子呢,他若能将你宠成孩子,你再考虑为他生孩子!”

      “这位神医,我今天出门就踩到了一坨……我今天是不是要倒大霉啊?”

      “洗好你的鞋,让霉自个溜溜霉去吧。”

      这时,有一人从人群里拨开他两边的人头,一个大跨步就跳到郎中面前,他耳后别着一根细毫毛。他把这毫毛取下来,伸出食指和中指,两指并拢在毫毛上顺捋,看着这位白衣郎中道:“神医神医,有没有什么磨刀快的方法?”

      原来他是以毫毛比作刀来发问。

      郎中笑道:“当然是闯江湖啊,想要磨刀,自己就先得挨点刀。”

      那人忽而两指将毫毛夹住,错了错指,毫毛顷刻成灰。

      “你这神医说的全是鬼话!我问的是怎么磨我家这把杀猪刀,你却叫我去挨刀,还要我闯江湖?”

      郎中仍是笑道:“哈哈哈哈哈,公子息怒嘛,小生瞧公子玉树临风,仪表堂堂,若是行走到江湖里,不知要迷倒多少妙龄女侠呢。痴情永远都是磨人的尖刀嘛,那杀起人来可比杀猪还要麻利呢……”

      那人扬起手来,似是要打人,这时,两枚一黑一白的棋子从人群中窜将出来,击在他手指上,疼得他打了个哆嗦,棋子随后滚落在地。

      郎中弯腰将两枚棋子捡起来,直起背来的时候,手臂被另一人扣住。这人长得倒也奇怪,两条眉毛一条是黑色,一条是白色。

      这人道:“他们说你是神医,我偏不信你是神医。”

      郎中笑道:“他们说我是神医,我自己可没说过我是神医,你偏不信我是神医,那你应该找他们的麻烦。”

      这人黑眉一挑,道:“你让我去找他们麻烦,我偏要来找你的麻烦。”

      郎中笑道:“那便来找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黑白眉不分黑白,要找麻烦。”

      这下轮到白眉上挑,他从袖口里拉出一根断了的琴弦,道:“今日我梦见自己吞了根针,醒来后喉咙里就如卡了痰一样,我灌了自己好几壶酒,吐出来这么一根琴弦。你说是谁在谋害我?”

      郎中凑到他耳侧,轻轻嘀咕了一阵,把这位黑白眉说的脸色青一阵黑一阵。

      黑白眉扬起手来,这次比方才那位更像要打人,只因他两条眉毛都耸了起来。

      郎中迅速后退几步,扶住他方才坐诊的桌案,手掌搭在案上,忽地将桌案翻转过来,支撑桌子的两端骨架忽而脱离桌案,竟是涂了同色的两根竹竿子。而这桌案……这哪里是张桌子,翻转过来一看,这分明是张琴!上面的琴弦一根不少。

      “大家莫要浮躁,看病得慢慢看,命数得慢慢算,小生为你们弹奏一曲,先静静心如何?”郎中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捻了捻琴上的一根弦。

      此刻,雨声细细,写在落叶上,琴声却如纺雨的丝线,在空中来回缠绵,如一个无影的飘灵,飘来荡去间,踩湿在无数人的心间。

      这真叫人不敢相信,他只捻了一根弦,只捻了一次。

      黎千雪却是早早就捂住了耳朵,在大家都为琴声所定,呆滞原地、寸步难行之时,她已纵身掠至这位郎中的面前,出掌直扫他的面门。

      自然是被这位郎中闪过了。

      白衣郎中一指扶住琴头,带着琴身将身形一同扭转,避开黎千雪的突袭。

      黎千雪掌心微沁冷汗,她强自镇定,接着出掌击其右胁,又被他身子一转躲过。

      无论她朝着哪个部位出掌,他都像个不倒翁一样,游刃有余。

      黎千雪直切一掌往他左肩上击去,他身子朝后一倒,她这本是虚招,这时她直跨一步,踢出右脚,直捣他命门而去。

      不料,这郎中似是看穿了她要使这招,按着琴头的手指暗暗借力,整个人翻了个跟斗,落到了她身后去。

      黎千雪还未来得及收脚,便被他从背后扶住肩头,一手点住了穴。

      他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耳廓,突然咬住她发上的青丝簪首,将她的青丝簪扯了出来。

      “别来无恙。”

      声音温软,一如轻斜的春雨。

      这时有两人走过来,一人给另一人描着眉毛的颜色,用的正是小细毫毛。

      黑白眉跺脚道:“哎呀!你画的太粗了啦!”

      另一人嘴里叼着根略粗的毫毛哼哼道:“哪有!我给你画眉的时候都是用最细的毛画的!粗毫毛我留着自个磨牙还来不及呢!”

      白衣郎中走过去,朗颜道:“二位师兄,快别斗嘴了。”

      被叫做师兄的二人这才把注意力转回正事,一齐笑道:“哎呀哎呀,差点把小师弟忘在一边了!小师弟武功又有长进啊,这姑娘武功也不算差吧,我们俩都没帮你呢,你就将她制服了。”

      黎千雪在心里默默冷哼一声。

      白衣郎中此时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雨珠落在他的鼻梁,他的襟口上。他眉峰间攒着水渍,鬓角的碎发也被润湿。

      她在清晨的雨雾中,隔着一段短短的距离,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着这个男子。他长睫微垂,任雨点悄然吻过他唇尖,凭着这样的侧颜,一双清润的眸子与她对视。长风拂湖苇,轻寒细雨,丝丝缝入湖,教苇影微折。

      黎千雪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这男人要是想去学媚术的话,不会比学琴艺差的。

      她被白衣郎中用绳子绑了好几圈,绑的时候还被他说了句,怎么瘦成这样,比花魁的身材还好,听得她直翻白眼。

      他在绑她手腕和脚腕的时候,往绳圈里塞了棉布,以防磨伤她的皮肤。

      绑完之后,他才点开了她的穴道。

      黎千雪看着自己这副四肢不灵的模样,登时破口大骂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想干什么?”

      黑白眉凑过来,拿着细毫毛挠她的脖颈窝,贼笑道:“哎呀呀,小美人儿,让我帮你抓痒痒好不好呀?”

      “二师兄,别拿我的细毫毛去挠女人,脏。”一人走过来,抢过黑白眉手里的毫毛。

      黑白眉努努嘴,扭头对白衣郎中道:“小师弟,你快来评评理。我让他的破笔毛沾了美人香,他非但不谢我,还要怪我,这是什么道理?”

      白衣郎中笑道:“二师兄总是喜欢为难三师兄,三师兄最不喜欢女人了,觉得女人身上全是臊气,你这会子拿他的笔毛碰了女人,他一定会记仇,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诶,到时候你可别来找我替你说情。”

      他敛去笑容,蹲身看着缚坐在地上的黎千雪,道:“黎姑娘要到哪里去?”

      黎千雪心下一惊,却面无表情道:“你既然能叫我黎姑娘,怎会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他的视线从她的眼睛流至她的下颌,戏谑道:“我们要去临枫城,可以同路。”

      她看着他,看着他眸里那片她的晦影:“我没有同伴。”

      “现在有了。”

      她微眯起眼:“我是说,我是单独行动。你抓了我,也不会有人来救我的。把我当成人质,守株待兔是没有用的。”

      他突然抬起手,手指停在距她下巴半寸处,进则可握。

      她立刻将下巴收紧,撇开。

      可就在这时,他将一样东西递到她的眼前。那是一块扇形玉佩,上刻龙虎金纹。龙虎玉佩分为三块,一块在当今皇帝手里,另外两块分属夙阜的两位护阶长使。夙阜律令第一条,绝不忤逆皇帝和护阶长使的命令。而龙虎玉佩,正象征着这三位人物的权力,见此佩便如见圣令。

      黎千雪的眼里写满惊疑,此番神色被白衣郎中看入眼底。

      “你到底是谁?”春雨渐密,然,这一块玉佩撞入她眼帘,巨大的疑惑砸在心上,比春雨还重。

      “陛下派我来的。”

      “我跟陛下说过,下江南查案这件事,我一人足够。”

      郎中冷笑一声:“他不信任你,你应该知道的。”

      黎千雪怔住。

      他不是夙阜中人,难道是陛下另外培植的亲卫?可是听他口音,并非京都中人,难道陛下这些年还在京都以外的地方培植人手?如果真是这样,陛下对侯爷的防备心真是可见一斑。

      且说她跟他交手时,她虽刻意不用尽全力,但也能感觉到对方也没有用尽全力。再有,他那“别来无恙”一句,她几乎可以确定,昨日清尘寺中,杏林初遇,定是此人在施请君入瓮之计。只是从始至终,他都不曾透露出要取她性命的意思,那便是说,她对他来说有利用价值……

      他凑过来,一双眸子愈发逼近,道:“在想什么?不信我?”

      黎千雪道:“你要如何向我证明,你这块玉佩不是偷来的?”

      “别这样,如果我们互相怀疑,会耽误查案的。”

      “我看你帮手挺多,”黎千雪没好气的瞥了他身后又在研究画眉的一双人,“你不如现在把我杀了,自己去查案。我们省去许多沟通成本。你送我荣登极乐,我感恩不尽。”

      他看着她的眼里突然泛起了疑惑,笑道:“你真是有趣。”

      他突然将她横腰抱起来,提到右肩上。

      她不禁惊呼一声,绑着的双手重重往他胸口一砸:“你干什么?!”

      他淡淡道:“三师兄说的没错,女人真是啰嗦,说了半天,还是冥顽不灵。你先跟我们上船,下江南事不宜迟。”

      他一边抱着她,一边语气极不耐烦地嘀咕道:“你要是学乖一点,不要怀疑我,认同和我协作查案,我本来是打算给你解绑的。可惜啊,现在还是得绑着你。”

      斜斜密密的雨线悄悄然打湿了他左肩的衣襟。这个人连抱着一个人的时候,都固执的要撑伞,真让她没法理解。

      白袖拢青纱,青山含黛,遥送远客。油纸伞面上,雨珠犹细,绘影涓涓。

      “你要是现在同意跟我当同伴,你就求个饶。”

      “……”

      “黎姑娘的脾气看起来不是很好啊。”

      “……”

      “黎姑娘,为了不让别人起疑,我也只有给你解绑了呢。但是我会给你点穴的哦,对,包括哑穴,你多担待。”

      “……”这会她不是无语才不想说话,是没法说话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