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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焚尘不尽 ...

  •   长长的甬道里,千盏烛台勾连,灯火幽幽。

      少女身姿轻盈如鱼,滑入暗口,再出来时,已谢青衫,换上劲装。

      在甬道中碰见的人也都为劲装打扮。他们见少女走来,都默契的暂退两旁为其让路。

      他们都感觉到,今日的气氛隐隐不同,不仅是因他们这位护阶指挥使的眉心微锁,狭暗的灯光映入她的眸底,比以往还要透着诡秘的深沉,还因半个时辰前,副指挥使也来到了夙阜主舵,且同样行色匆匆。

      夙阜,黎朝第一暗卫机构,由虎威侯和任太傅两人暗中担任机构内最高职位——护阶长使。二人皆为陛下亲信。

      溯黎宫是傍山而修,黎水一条流,连殿千万座。数座殿阁临溪而立,能安然不倒,离不开朝廷二十年前从江南一带招揽而来的河匠们的功劳。有殿临于细流旁,有亭翼然于清泉上,任谁瞧了也会惊叹,这等宫景布局竟然会出现在最该具有庄严肃穆气息的皇宫中。据说,顺祺帝为了纪念病逝的皇后,才将溯黎宫改修成这副颇具江南水乡气息的模样。江皇后正是来自二十余年前江南最富庶的织造世家。想不到,一代帝王会对故人情看得这般重,只是溯游从之,生死相隔,天堑且长。

      夙阜作为一个只有靠近皇权中心之人才知晓的机构,就秘密修建于溯黎宫旁的一个小山坳中。这个地方正好在隔水层,除非遭遇剧烈的地质灾害,一般来说不会有什么危险,且有皇宫禁军暗巡,夙阜可借作掩护。

      虎威侯和任太傅这两位护阶长使,都是暗中兼职,平日里正务繁忙,是以除事关朝局的重大之事需要向他俩或他俩之一报备请示外,其余事件都是由他二人授权给护阶指挥使黎千雪安排。

      数座烛盏在幽暗的甬道中宛若朵朵飘浮着的鬼火,照得甬道中一抹诡魅倩影。

      黎千雪此时正走到一扇暗户前,轻敲锁扣:“是我。”

      里面一个女声响起:“姐姐。”

      暗户中开。

      黎千雪连忙去扶一进门就向她跪下的少女,她今日去清尘寺求签之前,叮嘱过这位少女要在溯黎宫中暗巡,以防宫中生变。但看少女这副模样,黎千雪已经预料到,大事不妙。

      少女不肯起身,低头说道:“陛下突然接到不知来历的密信,我便被陛下和侯爷唤去乾坤殿。我,我没想到,贼人正好借此时机,声东击西。短短一个时辰内,户部尚书家起了不明火灾,三皇子在去乾坤殿给陛下请安后在寝宫遇刺。我没有做好姐姐交代我的事情,或许我本应代替姐姐去清尘寺求签的。”少女心想,若留守溯黎宫的是黎千雪,一定能够做的比她好。

      “这几件事接连发生,我怀疑是同一帮贼人所为……我没防住溯黎宫生变,失职之罪不敢推脱,请雪姐姐责罚。”

      少女将双手贴于地上,额头重重向手背上砸下。她紧紧抿着唇,控制着面上细微的抽搐。

      黎千雪心中涌起晦明难言的愤怒,却不是针对眼前的少女。

      “皎皎,看来敌人的计划远比我们能想象的要庞大。”黎千雪拉住少女的胳膊,再次示意她站起来。

      “姐姐,那我接下来能做什么?”少女收回跪势,站起来的时候,头绳上垂落的血红珠翠丝毫未摇。

      皎如飞镜,绿烟灭尽。素腰缠红练,红珠缀乌丝。冷月煞绝空中烟,千江绞尽明镜悬。这个少女,便是黎千雪唯一的死士,夙阜的护阶副指挥使之一——苏皎皎。

      黎千雪看着烛台上的跃动的火苗,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清尘寺炉台中那缕缕悠烟。

      “皎皎,我需要你帮我……”

      一片焦烬,灰骸伏地,多少金银作了土,楼也陋,人也皱,焚尽金枝,但闻乌鹊啼鸣。

      京都府尹张大人看见一袭青碧罗裙出现在万灰堆中时,还没来得及将双膝跪全,一根青丝簪就抵在了他喉头。

      冷冽的目光比簪尖还凉,教人不敢直视。

      “为何起火?”

      张府尹两腿战战,声音极颤:“下官,下官……下官不知……”

      簪身纤细,顺着他喉咙处柔软的皮肤轻轻的摩挲了一下,他两股战战,喉结颤动,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黎千雪喝道:“废物!”

      “郡主息怒。”

      “可有生还……”黎千雪话未说完,便看见一个抱着一沓熏黑了的纸堆,低着头闷闷往这边走来的身影。

      她连忙走过去挡在那人面前,将手摁在他抱着的东西上面。

      那人这才回神,抬眼看她。

      这人瘦削着脸,脸上沾满着灰。

      黎千雪道:“你是何人?”眼神随即往下一削,“这是何物?”

      张府尹插口道:“郡主,这是鲍府里唯一的幸存者。他说他要找到他亲娘留给他的遗书。我说这大火把什么都烧尽了,怎么可能能留下什么遗书,倒也没想到真能给他找着了。只是……”只是瞧着这人手上的纸又灰又皱还破着洞,他觉得这遗书的利用价值怕是也烧得不剩什么了。

      这人将残纸揣得更紧,抿着唇,发着抖说道:“我,我从小是个孤儿,尚书夫人心肠好,在大街上收留了我,她说她捡到还在襁褓里的我的时候,我的后背枕着一封遗书,就是这个。她一直觉得这是能帮我找到亲生爹娘的东西,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人来找我。”

      黎千雪道:“你为何不自己去找你的亲生爹娘呢?”

      这人吸了吸鼻子,道:“我一直在鲍府当厨房帮忙生活的小杂役,尚书夫人直到我五岁的时候才告诉我我的身世。我当时觉得,五年了我爹娘都没来找我,他们一定是不要我了。我承鲍家的恩德,我要待在这里报答尚书夫人。”

      黎千雪道:“可是今天这场大火把鲍家烧了个干干净净,偏偏只留了你这么一个本来不属于这里的人。所以你便开始筹算要去找你的亲生爹娘了?”

      这人点点头。

      黎千雪却突然扣住他的腕脉,他啊的一声,残纸摔落在地。

      “这么大的一场火,什么人都烧死了,什么东西都烧没了,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黎千雪冷眉一挑,“张大人,你使这欲擒故纵,缓兵之计,倒也不全然是个废物。”

      张府尹立马赔笑道:“下官感觉这事定有蹊跷,不敢擅自行动,就想看看这小厮能玩出啥花样。至于等郡主来嘛,是锦上添花,锦上添花……”就算这位念尘郡主不来,他也早就安排了人手守在方圆三十里,保证这个小厮走不远,也保证他若有同伙相助,可一网打尽。

      他捡起小厮掉落的残卷,略略舒展开一看,遗书被火糊得满是破洞,上面皆是残句断章:

      “……交冲……云浮……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浚波颓叠……”

      张府尹看的云里雾里,将其递给黎千雪。

      黎千雪看得眉头一皱,心想:这莫非是什么描述秀美山水的文章?还是如夙阜那般秘密机构的所在地的隐秘表达?

      她心下千念飞转,刚想询问小厮更多信息,却感到臂上蓦然一热,竟是这小厮一口黑血喷出,倏然扑地。

      探过鼻息之后,她看着他的脸,突然疑惑起来,他究竟是在尘墟里奔忙了太久才沾满的灰,还是因中了剧毒才面如死灰。

      “这是将息散,无色无味,服过后三个时辰才会起效,中毒者会立刻五脏痉挛,像被五百斤的揉面力道揉了个天旋地转。上一秒生龙活虎,下一秒五内俱息,说的便是将息散的威力。”黎千雪叹了口气道,“这种毒药很罕见的,我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了。”将息散在夙阜百毒录中的最新一次的记载,还是在大约二十年前。当时黎朝的重心放在抵挡北渊犯境,恰是南国云溟派遣奸细潜入黎朝的好时机。

      那时,黎朝内忧外患,北渊和云溟都虎视眈眈,又逢新朝未稳。以至于后来百姓都很佩服这个顺祺帝,居然能带领黎朝熬过了二十年前那场大关。

      “张大人,勘查尸体的时候,就没有一丝收获吗?”

      “回郡主,他们都被烧的太焦了,后背比前胸还烧的透,真的是面目全非,不堪入目……”

      “真的烧的什么都不剩了吗?”

      “回郡主,下官真的尽力了。”

      黎千雪握着手中那纸残卷,想起了今日求得那根签:诸事不灵。

      崩浪万寻,悬流千丈……心中悬流,不知何日能歇。

      祈仁殿外,浅溪潺潺,细流中过,日影悬石,清白抚阶。

      殿中榻上,有一男子眉宇紧锁,汗湿额发。另一男子身着华袍,淡黄的绣纹攀在他的袖口,衬得他手臂瘦白。他正用湿帕子为榻上卧着的男子擦着额头细汗。案上放着一碗犹在冒气的汤药。

      男子起身,端起药碗,用勺子盛了一点点,往勺口轻轻吹了吹,对着榻上人的唇缝将药一点点的灌进去。漏下来的药滴被他拿袖子擦去。

      苏皎皎踏过石阶,掀帘而入时,碰巧看到这幕。

      她单膝跪地,挺直腰背,双手行了个礼,道:“卑职夙绞,参见殿下。”

      男子看了一眼阶下的女子,只见她眉眼冷秀,左眼的下眼尾一抹微红,似残炙的血痕。

      浅溪声声,声犹远,细流暗暗,只不知——春未老,扶风柳上一飘红,恰如深雪埋红豆。

      “你便是夙绞,”男子轻咳了一声,“夙黎有什么吩咐给你?”

      “殿下寝宫遇刺,是我等护驾不力。夙黎一定会找出刺客,给殿下一个交代……”

      男子的口气生硬起来:“交代?夙阜安排给我的人被那刺客杀的杀,伤的伤,现在躺着的这个,若是禁军来迟,他也会没命了。呵呵,交代,你们夙阜暗使的实力不过如此,我怎么能够相信你们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

      苏皎皎抬起头,对上他霜白且蕴怒的脸色,却丝毫不怯道:“殿下不必吓唬我,我跟雪姐姐并非单纯上下级,我是她唯一的死士,唯一的心腹。”言下之意,便是往日黎千雪如何与之交易往来,全然不必对她有所隐瞒或防备。

      男子的眼里流转过一丝笑意,道:“你一面之词,我如何相信?我确实听说夙阜的护阶指挥使和副指挥使关系甚好,”他手上的药勺在碗沿上轻轻扣了下,“但是两颗心怎么能栓到同一条绳上去?”更何况她们可都是夙阜的前锋暗卫,是百里挑一的修罗,不可能是良善之辈。

      这时,苏皎皎看了一眼榻上的人。

      男子笑道:“无妨,意辛神识昏沉,与死睡无异。他听不见。”

      饶是窗扉紧闭,苏皎皎却觉得背上吹寒。

      这个三皇子,果然不是个外人传言的病弱皇子那么简单,仅仅是窥测他人心思动机的能力,便足够令人心惊。不过,他的怀疑,恰能为她所用。

      “雪姐姐让我来接替保护殿下的职责。”

      男子笑意渐敛,像微微揉皱的白纸,被风一吹,便抹了动静。

      “夙绞,夙绞……”他淡淡的看着阶下的女子,“你真名是?”

      “流苏的苏,明月皎皎的皎,”她道,“奴的名字是,苏皎皎。”

      她感受到他的目光在她腰上缠着的红练上流连,不是轻慢的眼神,而是推敲,如疏而不密的微风,想要探着浅隙,游丝入户。

      她本打算接住他接下来可能的提问,可是,他却没有再发问,且收回了继续打量她的眼神。

      那时候的他和她自然都不会知道,所谓素腰缠红练,红练不仅绞人命,还会缚人心,所谓红珠缀乌丝,是待到来日,心头泣血,红珠洒面,同绾青丝,挽相思,遍陷囹圄,问相知。

      “陛下接到的那封密信内容是什么?”

      “南北勾结,京澜生乱。”

      黎千雪的拇指在食指上来回摩挲着,指甲紧抠,几乎要陷进肉里。她难以描述出她听闻密信内容时的心悸。户部尚书鲍辉家中遇火,举家丧命。而七日后,正是京澜漕运司掌司要进京都,联同户部尚书向当朝圣上述职的日子。

      在这几件接连发生的案件中,三皇子遇刺一案便显得尤为奇怪。先说陛下对他这位儿子的态度:陛下对这位三殿下,不算特别恩宠,也不算特别冷落,说到底,是若即若离。也许是爱妻早逝,他将对爱妻的怀念和爱意都转移给了儿子,对儿子精心呵护,不然也不会命令夙阜派暗使保护。但三皇子积疾已久,体弱多病,素来闲居养病,不闻朝政,惹得陛下恨这个儿子不争气,慢慢的疏远了他。那么,这位三殿下一不掌财权,二不掌兵权,三不结交朝廷人脉,如此默默无争之人,和今日发生的京都悬案究竟有何联系?

      要么,是深藏不露,要么,是被人垫路,总之,将天翻地覆。

      她撩开群上青纱,日光从乾坤殿的檐角处折下,跌在了她裙纱的一抹黑影里。

      “你说,朕是该叫你念尘,还是夙黎?”龙椅上的人抬起了香炉盖,自己往香炉中添了一勺香。这是右相傅异前些日子荐给皇上的一味香,名为“冷露”,点香于室内,有安神静气之效。

      黎千雪五岁入侯府,认虎威侯作父,长公主黎蕞作母,黎千雪此名,五岁方得。八岁,便获了封号,是为念尘。只是在成为念尘郡主之前,她已是夙阜中最锋利的小刀,郡主的身份,不过是她在京都行事的一种遮掩。念尘,念尘,她念的便是江山的尘,谁敢染指这江山,她便要像除尘一般除去其害。念尘为表,夙黎为里。她的使命,便是夙兴夜寐,守护京都和溯黎宫。“夙黎”这样有重量的名号,只让她一人去担,夙阜中人对她不是没有过不服。只是她自己何尝不清楚,她的命,亦如这浮山之尘,如果她自己都不争不屑,也早就被风烟吹逐殆尽。

      “陛下原可以叫奴小雪的。”黎千雪抬起头,眼尾轻弯,仿佛浅酌春暖,“陛下,是我的舅舅。”

      “小雪已经长大了。”话语平静,偏偏没有一丝丝投之春暖,敛去春寒的情意。

      殿中无旁人,这位九五之尊自然不用与她演什么亲人情深的戏码,来让官员知道他有多宠爱这位郡主,帮助她便宜行事。

      黎千雪淡淡道:“陛下见到小雪的时候,小雪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朕喜欢成长快的孩子。”

      黎千雪眼里涌出一丝不可察的难言的情绪。

      “你应该知道朕会交给你什么任务。”

      “是。”

      “需要人手吗?”

      “陛下知道的,夙阜,已经不可信了。”她今日去清尘寺求签,显然行程有所暴露,寺中所遇之人皆身份存疑。今日京都生变,祸事连连。夙阜作为京都的情报核心,表现得过于无能。所有人看起来都毫无头绪,除了乾坤殿忽如其来的那封密信,给出了破解谜题的思路。

      内鬼难防,那就利用内鬼。大家各自画皮,各自伪装。她便赌一场,将计就计,不掀鬼皮誓不休。

      “请陛下允准卑职,下江南,查真相。”

      “你当真这般肯定,真相在那里?”

      “陛下,真人不露相。”

      “你是何意?”

      黎千雪忽然将双手交叠伏于地上,头重重磕下:

      “卑职只想向陛下求一事,若有一日柳暗花明,亦是奴山穷水尽时,”

      皇帝冷哼一声:“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朕的护阶指挥使尚且想要叛离夙阜,难怪你的部下们忠心难辨。”

      其实,夙阜人忠心难辨,不是黎千雪意外之事,更不是这位皇帝意外之事。

      若说夙阜为何走到今日渐显分崩离析之势,追溯祸源,其实在这位皇帝身上。十八年前皇帝亲授虎威侯为护阶长使之一,建立夙阜,又因生性多疑,让任左相自请退相,既任太傅之职,也暗任夙阜的护阶长使以牵制虎威侯。皇帝还在夙阜中安插自己的直属暗谍。这些事虎威侯不是不知道,只是这位侯爷城府太深,和皇帝的关系太过微妙,不像是仅有利益牵连那么简单。这二人互相装傻,便只有夙阜中办实事的人最遭罪,体制内提着裤子做人是常态,但在夙阜内做人,光提着裤子是不够的,裤子里最好多点兜,只因夙阜里的人,皆是半人半鬼,立场难辨。

      “你可知,一朝为鹰犬,终身为鹰犬?你觉得天下之大,何处不是牢笼?”皇帝的冷笑阴藏在眼窝里,他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就像刺人的银钩,一丝嘲讽的光芒闪过。

      “朕给你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如果查不出密信来源,查不出尚书之死的原因,夙黎,你这条命,就到了祭给黎朝的时候了。”

      “卑职,领命。”黎千雪又磕了一个响头。

      皇帝不知道,她在双手遮掩的阴影下,暗暗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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