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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崩浪万寻 ...

  •   傅圭私藏江皇后画像一事实在令黎千雪震惊,为了压制心里汹涌的不安,她便打趣地说道:“我想我们不用再找枫漕司在漕运上贪污的证据,或是枫漕司成为临枫地方黑恶势力庇护伞的证据了。光他私藏江皇后画像这一条,他就已经犯了死罪。”

      冷夜自然听出了她的紧张,便顺着她的话说道:“仅带走这一幅画能说明什么?我们若只凭着这一幅画,一定会被傅圭倒打一耙,他誓死不认,说你我是诬蔑他。到时候别说枫溪这个支流,就是我们跳进京澜大江都洗不清啊。”

      他却突然走向宽室中的一处墙面,在上面敲了敲,笑道:“傅前辈,你说是不是?”

      这墙面忽然向后移,墙下显现几阶通往地下更深处的阶梯。

      冷夜示意黎千雪跟在他身后,自己走在前面。

      二人下了地阶之后,却见地下是一座寒潭水牢。地上的浅水漫到二人的鞋上。他们看见了一个发须皆白,手腕和脚腕俱被铁链穿骨锁住的老人。他正佝偻着脊背,伸出舌去舔身下的浅潭。

      老人看见冷夜和黎千雪两人,两眼顿时发红,对着他二人舞动着铁链咆哮起来。

      黎千雪道:“他难道是要吃人?”

      冷夜道:“不,他是怕我们要来害他。”他指着老人歪斜的嘴角道,“从他嘴角的歪曲的形状,和他左边和右边牙齿的尖度对比来看,他应该有用嘴叼笔的习惯。”能看出这一点,他在心里默默感谢了一下自己的三师兄。“前辈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唯有牙齿还没完全脱落,嘴巴也还没被缝上,所以只能用嘴叼笔。”他上前几步,到老人面前一尺的距离处站定,接着道:“根据铁链被水锈蚀的程度,我猜你被傅圭锁在这里至少已有二十年。”

      老人的眼神里有悲愤愈渐翻滚,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咯咯的咬起牙来。

      “是姓傅的派你来羞辱我?说,枫渠又出了什么岔子?”

      冷夜左眼窝突然收紧,道:“枫渠?”

      老人的唇角轻轻一勾,像挂上树梢、被残风扬起的一截断掉的风筝线:“若不是枫渠出了什么麻烦,他怎么会想到要来看看我的死活?”他突然弓起身子,朝前紧绷,盯住冷夜道,“你是他什么人?难道是他儿子?”他忽然瞥向黎千雪,“奶奶的,生的这么好看,傅家的人怎么配娶这样的媳妇?!”

      黎千雪连忙道:“我不是他媳妇!”

      冷夜道:“我也不是傅圭的儿子。”

      “那你是谁?”老人用膝狠狠往地板后面摩擦了一下,急冲过去,溅起不小的水花,溅到冷夜的白衣上。由于被铁链锢住,他只能逼近到距离冷夜的双眼仅剩半寸的地方

      。冷夜的眼中毫无惊惧,连微澜都未起,十分平静的接受着他的凝视。

      突然,老人向后一仰,连退数步,铁链被他晃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你到底是谁?!”

      冷夜掸了掸自己脸,道:“小生长得如此惊为天人吗?”

      老人看着冷夜的眼睛眯的越来越紧,他眼窝边的皱纹也像麻花一样扭到一团。他想要抬起胳膊来指认,却根本没力气。

      但他接下来开口说的话,令冷夜和黎千雪都不镇定了。

      “老夫在这寒潭水牢里待了二十年,但老夫不会忘记这双眼睛。那是小姐的眼睛,一模一样……年轻人,你是小姐的儿子对不对……傅圭这个狗东西,他竟然连小姐的儿子都不放过……他真是丧心病狂!”

      黎千雪的身子已然僵住,她不禁开口问道:“你说的小姐,可是江皇后?”

      “除了江皇后,这世上还有谁能拥有这样好看的眼睛?”老人的目光已经陷入深深的回忆,“小姐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清澈,那么多情,别人都说小姐的眼里盛着整座蟾宫!只要被小姐深情的望上一眼,今生都要为小姐一人望穿秋水……当初小姐要北上嫁人的时候啊,我那媳妇跟我哭了三天三夜,说她舍不得小姐嫁走,我就跟她说,黎公子会待小姐好的,没有男子有理由能不待小姐好的,我媳妇也不听……”

      黎千雪心下一颤,想起渡江来临枫时遇上的那位老妪。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们夫妻为何离散?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已经身亡?他妻子是不是不知道自己丈夫还活着,所以才会那般没有生活的意念?

      她与冷夜对视了一眼,看到冷夜的眼中也写着一分悲哀,她便知道冷夜与他联想到了同一件事。

      冷夜道:“我不是江皇后的儿子。”

      老人看着他直摇头道:“不,不可能,你一定是小姐的儿子……”他说着说着,脸部的肌肉忽而颤抖起来,他仅剩的几颗牙齿又不断咬合,发出咯咯的声响。

      黎千雪忙走过去,手搭住冷夜的肩头道,低声道:“你就先承认,骗骗他吧。你越不承认,越刺激他。而且承认这个身份,你也能和他拉近距离。”

      冷夜伸手拍了拍黎千雪的手,表示他配合。于是他开口道:“嗯,我是……我是江皇后的儿子……老伯,傅圭为何要把你关在这里?”

      老人忽然低头念道:“河中漱广,夹岸崇深,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水流交冲,素气云浮,往来遥观者,常若雾露沾人,窥深悸魄。其水尚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河水龙门》之象,可比之枫渠溃江之险,所以欲解枫溪水患,需得……”

      “……交冲……云浮……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浚波颓叠……”

      那张烧残破了的遗书内容忽然浮现在黎千雪心头。

      原来这不是什么遗书!这或许只是那孩子的父亲的抄书后的一张手稿!只是水利古籍里的一节选段!

      户部尚书收养的那个孤儿、江上摆渡的老妪、此刻寒潭水牢里的老翁。

      可惜江上摆渡的老妪,在京澜江上摆渡了二十年,都不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就在江渡的尽头。她南南北北的摆渡,一会儿离她儿子很近,一会儿离她儿子很远。而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并没有在元祈十五年的江南暴乱中丧生,而是被偷偷关了起来。

      黎千雪闭上眼,这一家人的悲惨故事,骤然拼出了全图,惹人唏嘘。

      当年那场动乱到底让多少个这样的家庭走向离散?那些制造、操纵动乱的人,可会有一点点良心的谴责?

      “老叟啊,他们两个黄毛小儿,你跟他们念叨陈籍旧事,他们如何能听懂?”

      有一人灰须垂颌,束着官绦,从地阶走下来。

      老人一看见走下来的这人,双眼不止发红,简直是要瞪得出血,那眼神恨不得将来人挖出心肺。他不顾连筋扯骨得疼痛,摇晃起根根铁链,晃起一道水柱,直冲那人而去。然而水势在那人鞋尖处就彻底颓败,未打湿他分毫。

      “你们也别见怪,这是我跟他独特的打招呼方式。他以前还喜欢吼着骂我呢,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骂我不得好死,骂我断子绝孙……”他负手看着冷夜和黎千雪二人,一派云淡风轻的笑道。

      冷夜原本是背对着他,此刻回转过身,和他对视。

      刹那间,他脸色终于有了一些失控的变化,垂下的眼角向上轻勾,泛起了几丝明显的皱褶。

      冷夜看到他神色的变化,心想:不会他也要说我长得像江皇后吧?

      然而,他却只是定定地看了冷夜片刻,就恢复了淡淡的笑容道:“不知二位贵客是何身份,我这密室如此简陋,实在让二位见笑。”

      黎千雪道:“我们是夙阜的人。我是夙阜的护阶指挥使,黎千雪,奉旨来临枫查案。”

      “既是这样,”傅圭的笑容渐渐褪下,话里多了几分寒气,“你可有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黎千雪一愣。

      临行前,她去见陛下时,陛下曾把龙虎玉佩的一块交给她,作为必要时的身份证明。可是,她今日换元晚淼的衣服换的急,那枚玉佩竟被她留在了自己的青衫里。而自己那件青衫落到了曲听枫的手上!她的后背顿时冒出涔涔冷汗,傅圭真是提醒她犯了一个多致命的疏忽性错误。

      冷夜突然上前,掏出怀中的一块扇形玉佩,上刻龙虎金纹,正是龙虎玉佩的三块之一:“这个,足以说明我们的身份了吧?”

      傅圭笑了一下,道:“老臣失敬,老臣失敬。二位护阶使,来临枫查的什么案啊?”他看了一眼那被铁链锁住的老人道,“他确实是我关在这里的,但我把他关在这里,是为了造福百姓。他自恃有才,却不肯为官府所用,我便把他囚在我家里,只要他的才能肯为我所用,我就会给他饭吃,不然只喝这渗漏到水牢里的地下水,他早就死了。”

      冷夜道:“元祈十三年春,枫渠重修,当时担任主督事的人,可是这位老翁?”

      傅圭道:“年轻人,你很聪明。”

      冷夜又道:“元阴十年,枫渠段突发洪涝,那时你亲察河堤,亲绘新的渠图,再修枫渠,那渠图实际是出于老翁之手?傅司丞不过是欺世盗名。”

      傅圭道:“年轻人,你真的很聪明。”

      他淡淡的笑起来,话语里却话锋一转:“但是,我不喜欢话多的聪明人。”

      黎千雪道:“你若敢伤他一根毫毛,我一定叫你身败名裂。”

      傅圭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脸上冰冷的笑意更浓,在转头看黎千雪的时候却忽然将笑容全盘收住,正色道:“黎指挥使不要冲动,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谈。黎指挥使来临枫,最想要的无非是鲍尚书不明身亡的真相。那老臣便告诉黎姑娘,老臣知道鲍尚书是京漕司的楚司丞吩咐做掉的。楚司丞与老臣有漕运之利上的往来,老臣写信告诉楚司丞,鲍尚书疑心老臣,派了心腹到临枫来调查老臣,被老臣及时发现后做掉了,为了保住老臣的官位,让老臣继续为他楚司丞谋利,楚司丞不得不听从老臣的建议,做掉鲍尚书,以绝后患。”

      冷夜道:“有一个问题,你为何要他在你即将入京述职的前几日做掉鲍尚书?傅司丞这是生怕查案的人怀疑不到你和楚司丞头上吗?楚司丞又怎么会如此犯傻?”

      傅圭看着冷夜的眼里突然多了一分欣赏的意味。

      “因为楚司丞已经想好了让老臣当替罪羊。”他阴恻恻的笑起来,“老臣便将计就计,静候查案人的到来。这不就等到了你们二位吗?”

      黎千雪道:“傅大人和楚大人确有私利上的勾结,就算傅大人现在主动检举有功,也不可能让傅大人一人全身而退。”

      傅圭道:“老臣清楚。老臣在姓楚的威胁下替他谋利了这么多年,现在事情不得不败露,还得我变成草纸给他擦掉屁股,我实在是恨透了这姓楚的。亏得我们俩当年还是交情最笃的同窗,他竟如此不吝惜害我,那老臣也不会对他讲任何情面。”

      冷夜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傅圭便走到黎千雪面前道:“黎指挥使,可否随老臣去一趟书房?”

      “方才我已经去大人的书房中看过了。”

      傅圭摇摇头,笑道:“不,黎姑娘,我是要把我收集到的证据交给黎姑娘。这些年我和楚大人的书信,都被我保存在我地下的书房里呢,可不是地上那间。”

      黎千雪目光闪动:“傅大人如此出卖朋友?当真只是因为他对你不仁,你便也对他不义?”

      “自然,黎姑娘请随我来。”

      冷夜突然上前攥住了黎千雪的袖子,道:“我跟你一起去。”

      黎千雪转身,推开他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眨了眨眼,刚想说什么,傅圭便打断道:“一些书信而已,黎姑娘一个人去足矣。这位公子就待在原地等着我们回来便好。”

      冷夜看了一眼傅圭,又看了一眼黎千雪,道:“好,我在这里等黎姑娘和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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