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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花重锦榭 ...

  •   偎红阁共有三层楼,从大门入,便见大堂,方才黎千雪与叶有影、元晚淼二人谈话时,正在大门边角处。

      大堂左侧是红鸾帐房,这是元晚淼的临时接客处。这间房距离大门近,适宜快速完事,也因此定金最是昂贵,非一掷千金不可轻得,那些被自家媳妇看得紧的富贵纨绔,往往需要提前小半个月来排号,才能争来美人榻一角席位。

      排号的方式极其简单,红鸾帐房门上用银钩挂着一个多凹孔木盘,凹孔为圆形,并非镂空,来排号的人需要用小刀在凹孔内刻下自己姓氏。为避免撞姓之情况,排号者会在笔画勾转处,故意划深,或浅浅刻个斜杠。这个木盘仅有五个圆孔,五日一换。木盘雕刻与更换一事,由偎红阁的其余姑娘们轮流负责,这种机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阁中头牌的一种优遇。而废弃的木盘,则被姑娘们劈成一段一段,扔到灶膛里去当柴烧。

      红鸾帐中,粉帷垂地。春光从低窗中照入,则洗得满地清芬;低窗羞阖时,则帐中溢暖,泻得满室春芳。

      大堂右侧是星斗帘,长长的挂帘直从大门右侧悬至大堂正面尽头,半透明的星斗帘上,绣满星斗,暗含“履变星霜”之意。美人一窥帘,天星为谁怜。

      黎千雪掀开层层星斗帘,便见长廊。长廊之中,有曲水流觞之景。她凝神一看,各个酒杯的沉浮略有不同。她蹲下身,拎起一个铜酒杯,倒过来一看,原来酒杯的底座下刻着姑娘们的花牌名:点绛、幽兰、翠屏、白芷……

      池旁摆有供宾客坐的蒲团,和大小拼盘,盘上有芥辣瓜儿、香糖果子、糖荔枝、酸梅子、薄梨切片等。

      前勘九曲莲湖,端悟坐怀不乱之道,今见曲水流觞,花牌底赏之雅,黎千雪心下不禁啧啧称奇。

      她撩开层层星斗帘走回堂内,青裙慢慢,恍如撞落星霜的碧丝绦。

      回到大堂中央,高处,有连帷灯笼垂挂,夜里才能彰显流光交错、五彩缤纷之妙用。正中的天花板上,有红鸳粉蝶千百转,碧云青花一色裁的精致图案。近处,有人倚箜篌,蓉色泣露,有人抱琵琶,半掩娇容,有人描朱唇,正向黎千雪身上一扑,一个小嘴啵子眼见就要印上来。

      黎千雪下意识的,小腿陡然震了震,原地打了个哆嗦,差点就要扬起脚来踢她,反应活像有大猛虱子跳在了腿上。

      “姐姐。”自在娇莺恰恰啼,不知道说的是不是此刻。

      将她搂在怀里的人,一张鹅蛋脸,一双大眼睛,还有一双大卧蚕,整个人就像在娘胎里对着圆月盘刻模的。

      黎千雪被她摇的眼花,将她轻轻推开道:“这位妹妹你是?”

      “姐姐,我们阁里有一个‘青瓷’的花牌名,还无人认领。姐姐,你就很合适接下这个花牌名字!”

      黎千雪道:“我不是,我不是来入阁的。”

      “那姑娘便是嫖客了?”

      黎千雪两只眼球仁差点竖缩成细橄榄状,她连忙摇手,内心直呼“怎么偎红阁还接纳女嫖客这信息量是不是有点过大了??”

      眼见鹅蛋脸姑娘的香唇就要借着身高差,软软的贴上自己的锁骨,她再也忍不住,一个剪刀手给她腰上来了一剪,那姑娘的身子立刻酸软下来,像一片嫩黄鸢尾花,在弱不禁风处,敬谢了青山。

      跟在她后头的一群姑娘们原本跃跃欲试着什么,此刻都各自抱缩成团,盯着黎千雪看,像在看一只尖爪的猫。

      这时,有白裙从姹紫嫣红丛中走出,荡开蓊郁群芳,两路的美人脂香朝两边溢去。这人描着清淡的长眉,鸦鬓梳作云髻。垂天灯帷还未亮起,这人一双明眸中却映着侧方星斗帘的微星。金风玉露一相逢,说的仿佛便是这般情景。

      黎千雪盯着这人眼睛看了许久,又被这人胸前的小双峰扰乱判觉,一时竟呆在原地。

      这人身后的一众姑娘只当黎千雪是为白裙者美貌所叹服,纷纷起哄道:“这是咱们偎红阁新招的白苻姑娘!还是雏身哟!这位水青美人真有福气啊!”

      “白芷,你们都是白号列的,白号列可还有空房?”

      “白苻妹妹是新来的,哪来得及收拾啊,让白苻妹妹带着人儿直接去我那陋室耍耍吧。”

      黎千雪看她们说笑,只觉莫名其妙。偏这白裙女子走过来,径直拉住她的手,往她手心里摁了一下。

      姑娘们簇拥着一青一白上了二楼,左转,路过第十间房,房门上用银漆涂着“白芷”二字。白芷姑娘拎着小钥开了自个门锁,将青白二位,推并送入房中。

      黎千雪一进房,便见房中床被上绣着兰芷,床榻微阔,有如汀洲。临窗有晴浮暖翠,可瞰江畔,烟光如洗。房中落着一道明镜,此刻正映着白芷姑娘唇边一丝狡黠的弧度。

      哐当一声,房门落锁。

      黎千雪并不意外,而是拍了拍白芷姑娘的床,道:“这床还挺软的,至少比石头好睡。”

      她看了看面前的人,两颊扑上腮红,薄唇微突,偏站姿笔挺,有些僵硬之态,仿佛他是那个要侍寝的。

      她笑道:“那群姑娘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牺牲的可不小啊。”

      虽然早就看出他长得有两分媚色,只是被冷气和不明来由的几分煞气所掩,但没想到他真的扮起女装来,简直别有风姿,是那花重锦榭中,一个如磐亦如丝的尤物。

      “我不过是误闯了几个姑娘的闺房,摸人家一点东西,她们就把我当成偷香贼抓起来,惩罚我男扮女装。我说求姑娘们饶命,她们便说交给我个任务,让我找个伴,可巧,这整座阁中,我最熟的可只有你啊。求得佳人共房笼,妙哉,妙哉……”

      她突然站起来,起身去扒他的领口。

      冷夜没想到她如此直接,下意识缚住她的手道:“黎……你干什么?!”

      “看看你的……是什么做的嘛。”她笑起来,清澈的眸中流转过片刻暖晴,见他凝神不说话,她便将手收了回去,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是冒犯。

      冷夜从胸口处掏出两个东西来:“你看我在二楼搜房的时候发现了什么。”

      黎千雪本来偏了头去,余光瞥到此物,她又转过头来,将这两个东西拿过去,翻开来看了两眼后,露出难以描述的神色。

      她忽然眯起眼道:“不是,你拿两个账本折弯放在胸口充假胸就算了,人家的值夜本你也看,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想嫖?

      一本账本中,记录着半年内各花牌接待的流水客数,另一本账本中,则记录着偎红阁珠翠细钿的收支,譬如这名花牌收了哪些簪子耳环的打赏,那名花牌又支去了几两阁外酒钱。

      冷夜先指着第一本账本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值夜本,你看,偎红阁头牌‘秋棠’元晚淼,从半年前开始,就只接待一位客人。你说,这世上连专一的男子都是少见的,哪里有能专一半年之久的嫖客呢?”

      黎千雪道:“这确实不对劲,但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问题。”

      冷夜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是同样想法,不再多论这位头牌,而是接着道:“你再看其他花牌的流水客数,可有发现什么明显的规律?”

      “接客越来越少。”黎千雪的手指顺着数字一路往下滑,冷夜同时帮她往后翻着账本,“所以,偎红阁今年应该是处在入不敷出的状态了。接客变少的话,是不是减少的那部分嫖客都跑到倚翠居去了?”

      冷夜微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倚翠居就该财大气粗,夺魁赛的地点就不会落在偎红阁的手上了。”

      她手指一滞,恍然大悟:“所以,不管是偎红阁,还是倚翠居,这两家都已经入不敷出了,倚翠居的情况可能比偎红阁还要糟糕。那他们要联手办这耗资耗力的夺魁赛,一定是看中了比赛背后的什么巨大利益,这利益能让两家青楼中的一家起死回生。”

      “如果说临枫城还有什么人的盈利是比偎红阁倚翠居二者更大的,那必然是……”

      “漕运司。”二人异口同声。

      黎千雪道:“所以,这个夺魁赛,是媚上之举。那么最终获胜的花魁,会怎么样?”

      冷夜心中已有答案,看着她道:“很简单,以看家本领,作护家之事。”

      黎千雪不禁攥紧了拳头,恨恨道:“姑娘们为了生存,就不得不讨好男子吗?女子难道只有成为高权力男子的附属品,才能拥有更好的生活吗?”

      “在我看来,如果她们把自己置于附属品的位置上,她们并不会拥有更好的生活,爬的越高,某种程度上,也越轻贱自己。”

      他的话令她深深怔住,不能言语。

      良久,她抹掉自己眼角的泪,问道:“我能改变什么?”

      冷夜看向她,她愁聚眉峰,翠眉微颦,数点啼痕如雨打梨花。她的情绪有些超出他的预料,不过,这很好。

      “还有第二本账本,”冷夜把第一本账本放下,拿着第二本账本道,“偎红倚翠两个青楼的酒供商中,你可知有哪一位?”

      黎千雪眸色一动:“难道有棠梨酒肆?”

      “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初所见的冰魄寒窟、九曲莲湖?”

      黎千雪左眸略紧了紧,只跟着他的话头道:“记得。”

      “南国云澜曾有美颜秘术传入中原,名为冰颜术。‘冰绡挫寒骨,冰绡塑寒肌,冰莲坐九云,半生芳华截’,如果我没猜错,九曲莲湖中的冰绡睡莲,就是为了坐养持颜,只是会伤寒根骨,导致难育。但难育这点,反而于青楼女子来说是助益。”

      这等残忍的秘术,自然是偎红阁一个天大的秘密。黎千雪抱起手来,施施笑道:“你我掌握了这么个秘密,怪不得那群姑娘要将我们灭口。你真是煞费苦心。”

      他眸色一变,抬眸时,目已极冷:“什么?”

      黎千雪伸指捋了捋下颌,在他面前踱起步来。

      “你从一开始便在跟踪我,我先入为主,以为你是要伺机对我下手,所以我对你百般防备,反而能转移走我真正该放的注意力。”她放下手,作了个手刀切在她胳膊上,“你的目的,不是对我下手,是想借我的手,替你杀人。”她转过身,青袂轻卷,映着身后白床,如青花微漾。

      如果他们行船途中没有遇到突然搅局的叶有影,冷夜会亲自引黎千雪到棠梨酒肆去。

      如果那夜黎千雪没有出现在棠梨酒肆,她必然会选择别的落宿之处,而当时距离枫浦最近的客栈,也有人赶了过去——便是那日陡然失踪的他那两位师兄。

      她一步步走近冷夜:“从棠梨酒肆开始,你便在诱导我,你诱导我捕捉信息,你一步一步诱导我走到这里。我的计划随机应变,却无处不落在你的算计里。所以,我不妨直接问问你,‘我能改变什么?’。”

      她略踮起脚尖,他在她的双眸中读出了一份倔强和执着。

      “冷公子,我不管你所求为何,我虽不喜欢被人操纵的感觉,但是偎红阁和倚翠居的这桩事,我还真的想管一管。”

      这世上还没有黎千雪和冷夜打不开的锁。

      “不知道她们是为什么,没有对我们下杀手。”冷夜将一套雪青男装,隔着层层楼阶抛给黎千雪。

      黎千雪也对此不解,但她没工夫细究这个,夺魁赛开幕在即,她接过冷夜抛来的衣物,揣好账本,正准备撒腿就跑,突然回头问冷夜道:“如果我有危险,你会不会来救我?”

      隔着十间香房,朱漆红砖,遥遥对望,他是阶上一寸雪,她是阶下一抹青。

      没有等到回答,这寸雪便转身消融。

      她不知为何,突然尝到了一分雪后青苔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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