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薄暮》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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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升在淇水原住了七日，已然闷得不行。
　　古代本来就没什么玩意儿可以打发时间，何况能够打发时间的那些玩意儿又被留在都城不知便宜了谁。他整日和一个警惕沉默的春山相对，自认为自己这日子过得只比坐大牢要好一点。
　　好在，第八日似乎有了不同：老头子一脸恭敬地来请他出去见客。他一头雾水，跟去一看，第一眼瞧见一个方脸方口、膀阔腰圆的山妹子立在一个彪形大汉身后羞答答地对他一笑，内心就是一颤！
　　“这……这是……”
　　不待他发问，老头子早拉了他来见那彪形大汉，并道：“这位就是镇州赫赫有名的神拳会头目方大英雄，太子一定要见一见！”
　　见，老头子要他见，他怎能不见？
　　于是梁升苦哈哈地顶着那方大英雄身后的山妹子的炙热目光和人寒暄，足足一个时辰才罢休。
　　回屋后，梁升忙问春山：“镇州那个姓方的，你听说过没有？”
　　春山一怔，道：“是神拳会的头目方强？义父一直想要结交他。”
　　梁升来回踱了几步，道：“这个神拳会，你知道多少？”
　　春山垂目不语。
　　梁升着急，一手捏上他的下巴，道：“你难道想要我找其他的乐子？”
　　春山挥开他的手，连退几步，警惕地盯了他好一阵，这才道：“神拳会是淇镇两州最大的武人团。它招收一些会武的好汉，组织这些四处游走的好汉教人习武——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梁升脑筋急转了一阵，道：“那你知不知道淇镇两州一共有多少个这样的武人团？”
　　春山想了想，不确定地道：“三两个吧……听义父说，这些都是由神拳会分化出来的。”
　　“那神拳会大概有多少人呢？”
　　“这哪里有人数过！”春山撇撇嘴。
　　梁升不死心：“你就没有听你义父说起过？”
　　“镇州民风悍勇，年轻男子习武成风，很少有人会去细数这些男子的数目。”
　　梁升只要这一句话就够了。他心里有极不好的预感。
　　果然，过得几日，老头子笑眯眯地过来请安，开口就道：“太子在外辛苦，身边也没个正经的人伺候，老臣心里总是不安呐！”
　　梁升腹诽，道是原来你也知道你那义子不算什么正经人！他斜目扫了春山一眼，见对方果然因为老头子的这句话而咬紧了唇，不禁一声暗叹。他大概知道老头子打的什么主意，不敢大意，便一把将猝不及防的春山拉进怀里，搂着他笑道：“哪里！本太子对丞相的这个义子极为满意。若不是有他，本太子这几天闷也闷死了，丞相可要给这个小东西记一功啊！”说完，不动声色地压制了春山的反抗，还故意色迷迷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丞相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道：“太子喜欢他，那是他的福分！只是我这义子再好，那也是个男子，与正经的女子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老臣听闻，虽有这孩子常伴身侧，但是太子每夜里还是独寝，想来也是这孩子限于男子身份，再怎么尽心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所以老臣就替太子留了个心——”
　　“哦？难得丞相体贴，”梁升抢先截断他的话：“可是本太子的眼界可不低，若不是真正的美人，本太子可是连看一眼也不愿的！眼下这荒郊野地的，不知丞相留心到了谁？”
　　“太子还记得上次方大英雄身后的那个女子？”
　　“她？！”梁升作大惊失色状，连声道：“怎么不记得！我毕生没有见过如此粗鄙的女子！”
　　老头子一怔，想是没有料到他竟会如此直接，半晌，才道：“方大英雄家中有一小妹，年方二八，娴静貌美。老臣想，这女子身份虽差，但其俊秀娴雅闻名乡里，或可勉强入太子的眼，缓解一时之急。”
　　他抛出“貌美”、“俊秀”二字，原以为这太子多少会问一问，谁料对方斩钉截铁地说“本太子有了春山，一点也不急”。他狐疑地扫了春山一眼，见他至始至终将头埋在太子怀里，一声不吭，一时便有点摸不准情况了。
　　按照春山的说法，这太子一连几日都没有动他，想来是对他不满意的。可是太子眼下所说的又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叫人不禁怀疑起春山话中的可信度。
　　老头子对春山本来极是放心，如今起了疑，面色不禁沉重起来：太子侍从的这个位置极为重要，是万万出不得一点问题的。不过他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代替春山，便只好把这疑问给压在心里，顺便耐着性子劝梁升：“太子有了新人，就是多了一个人伺候，于宠爱春山无碍呀！”他察言观色，见梁升仍愁眉不展，不禁产生了几分恼怒，语气稍稍变硬，道：“太子即使不为自身着想，也要为大业着想一下啊！那方大英雄惟独只有这一个妹子，太子若娶了她，整个神拳会岂不是都会为我们所用？有了这样大的助力，太子回归都城也是指日可待啊！”
　　梁升见这老头讲得一套一套，自己难以辩赢，索性发了狠，无赖道：“总之我不娶！那女人粗鄙不堪，本太子一刻也不能忍受！”
　　老头子见他这般不识相，薄怒转为大怒。他有心给这太子一个下马威，便只盯着他冷笑了一声就长扬而去。梁升见状，真想拍案而起把这老头揪回来痛揍一顿，无奈身家性命都被捏在人家手里，他立了半晌，也不过是把满腔愤懑化为一声长叹。
　　打这以后，梁升就被禁止出门了。他心知老头子多半是在筹办婚事，很是焦急。
　　这一天午睡过后，他心中烦闷，不由在炕边来回踱步。踱了半晌，办法没有想出来，却被他发现炕头边上有一小块地踩上去声音和其他地方相比更加空洞。梁升心中一喜，先是故作镇定地把春山支使出去，随后就猛地趴在地上对着这块地敲敲打打起来。摸索了半天都没有发现，他不禁有点儿着急，正在这时，春山推门而入——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怔。
　　“你在干什么？”
　　春山皱眉，快步走来，将五指平放在那块地面那用力一吸，顿时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板给掀了起来，泥土扑簌簌下落，露出木板下一个黑洞洞的地穴。
　　梁升对他这一手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功夫？！”
　　春山哼了一声，根本不理会他，径自利落地跳下地穴，不一会儿就从里面抱出一个面色惨白的孩子。
　　“这、这是——”
　　梁升觉得自己头一次这么蠢，接二连三地说不出话来。
　　春山将孩子平放到地上，伸手探了探他的呼吸，而后皱紧眉头，一脸纠结地抬头来看梁升——
　　“这孩子只有一口气了”，他说，“要赶紧给他找点水来。”
　　梁升转身就要去向门口的侍卫要，却被春山一把抓住。
　　“别让外面那些人知道！”他有点慌张，道：“若被他们知道，这孩子立即就要丢了小命！”
　　梁升很想说“我虽然无能，但是好歹保一个孩子还是没有问题的吧”，但看看春山的表情，又觉得他模样有点异常：除了慌张，他似乎还有些焦急和愧疚。梁升一觉察到这一点，立即就变得严肃了——
　　“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会要这孩子的命？”
　　春山垂下头，蹲在孩子身边默默盯着孩子干枯得裂出了血水的嘴唇。
　　梁升有一点不好的预感，但又不敢相信。他捏住春山的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问道：“丞相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村子的？”
　　春山咬唇不语。
　　梁升心里一沉，追问道：“你们来之前，这村子里住的那些人都去了哪儿？”
　　……
　　还是没有答话。
　　梁升感到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寒。他猛地站起来，将春山一脚踢倒在地，揪住他的衣领大声喝道：“我问你话，你没听见是不是？！”
　　春山终于红了眼眶，恨恨地道：“还用我答话吗？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是！义父为了隐藏行迹，杀了这村子里的所有人！这些都是为了你！都是为了你！！”
　　梁升紧紧揪着他的衣领，思绪急速翻涌，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没有想到这帮人竟然如此凶残，连对自己曾经的子民都能下如此辣手！
　　他之前以为只要自己不惹事，多半就不会有性命之忧，现在看来，还是错估了这群亡命之徒的危险程度！
　　现在怎么办？跟着这群人，谁知道他会不会也在特定的时候成为这群人保命的筹码？！
　　梁升一想到这一点，脊梁上便窜出一股冷气，越发觉得自己前途渺茫了……但还来不及仔细思索自己的命运，春山就将一个难题放到了他面前——
　　“该拿这孩子怎么办？”
　　梁升看了看那孩子：孩子骨瘦如柴、面色惨白、满脸泪痕、嘴唇带血、呼吸微弱，他心中着实不忍，便咬了咬牙，道：“你就把这孩子的存在老老实实告诉那些人，再对他们说，本太子要留下这个玩意儿！若能有这么个东西打发时间，丞相所提的建议也不是不能考虑！”
　　春山见状，眼睛一亮。
　　他是最知道他义父的：老头子虽然不把太子爷放在眼里，但是目前也不想和太子爷闹翻。若能够让太子爷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桩婚事，留一个孩子只不过是小事！不过——
　　“这孩子还小，怕不能让太子爷尽兴……春山……春山愿代他服侍太子！”
　　他一句话断了几次，显然是心有不甘又迫不得已。梁升被他这大义凛然慷慨就义地模样给气笑了，忍不住又踢了他一脚，道：“滚！人还没救活呢！”
　　这一脚不重，春山从地上爬起上，忙不迭地抱着孩子出去了。梁升趁机跳下地穴查看：只见这地穴约有一人多高，穴道向左延伸，但只延伸了一点点。梁升可以想象这里原本的用途：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这家的主人或许曾指望用这个东西救命，只可惜还没有完成就丢了性命。他还可以想象当危险来临，主人家只来得及将一个孩子给推下去，来不及告诉孩子出口是从内打开的，于是这孩子便惊恐地被关在无尽的黑暗里，直到他发现这个秘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老人家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真是箴言啊！但是谁又能选择自己投生的时代呢？
　　所以说造化弄人啊……
　　梁升将地穴封上，怔怔地坐在炕边，一时不知思绪飞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