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言晗

4、四 问

　　晋阳郊外。
　　“没想到你也会有受伤的一天，也不枉我大老远赶来看你。”说话者声音温温润润，又含着几丝娇媚，柔软的长发披在身后，那是个身穿淡蓝衣裙，美得亦清亦媚的女子，她是江染烟。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只是诗句虽美，也不足以形容她的绝色。她是武林上飘渺而过的一道传奇，不算太有名也不算太无名，除此之外她也是少数与莫离魈知之相深的人之一。
　　江染烟一边给莫离魈治疗手臂，一边调笑，“更没想到的是你为了她竟能做到如此。”
　　“为了她？” 莫离魈眼也不抬。
　　江染烟挽发嫣然，更显得楚楚动人，她反问：“难道不是？”连他自己都看不透彻的心，别人又要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获取，爱上这样的人是很容易受伤的，许惜烨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莫离魈的眼中多了几丝迷离，刹那间又不复存在。
　　“她很爱你，”江染烟微微一笑，爱到因为你的一番话而嫁给另一个她不爱的男人，爱得深，伤得重，做得也同样绝，“可是，你爱她吗？”
　　耳边魅惑的嗓音有些飘忽又有些悠远，他没有直接回答，“你可有爱的人？”
　　江染烟笑着“嗯”了一声，“只可惜，只有我自己。”
　　“那云阙呢，你也不爱？”他问。云阙是一个只会出现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名字，是那个在二十五年前收养他的人的名字。
　　“是。”江染烟慢慢地道，“我从来都只爱自己，他爱上我是他的不幸。”
　　她与云阙之间的一切非三言两语就可说清，只能说一开始就不该遇见，凭地搅乱各自人生。
　　这大概也是她与莫离魈最共通的一点了。
　　莫离魈面上一怔，双眸流露出洞察的意味，只爱自己的人很自私，也很任性，可至少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能够这样清醒其实也是幸运。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也不爱……”江染烟笑了笑，故意把话停在这里，“我走了，你保重。”那未完的半句是特意说与他听的，不过自己也不知道那下半句该是什么。
　　“不送。”莫离魈淡淡地说，随之闭上眼睛，风从窗外吹进来，落到身上微凉。
　　不爱自己的人会爱上谁，又能爱上谁，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你是谁？”醒来的第一眼看见人竟然是位素昧平生的年轻男子，而不是莫离魈，许惜烨讶然。
　　“爻。”白袍加身的男子简介地做自我介绍，他的眼角有一颗坠泪痣，像是一滴呼之欲出又不肯下落的泪，唇边是存在距离的温和，整个人充满矛盾的美感。
　　“是他让你来的？”指的自是莫离魈。
　　“不是。是我知道他在找我，所以我来。”回答依旧简洁明了。
　　许惜烨这才认真看起来人，爻的瞳孔很黑，通常东方人的眼瞳深咖啡色居多，他的眸色却像上好的墨，有隐秘的味道。
　　“然后？”
　　爻垂眼看着她，“来治你。”
　　“你是大夫？”许惜烨虽不愿接受医治，听到对方这样说倒也不恼，她向来对事不对人。
　　“不是。”
　　“不是？”她奇怪，莫离魈找一个不是大夫的人来做什么？
　　“医术所无法办到的，只能另辟新径来达成。我不是大夫，我是术师。”爻的音色平和，不急不徐，听到耳中，却令人不得不产生信服。
　　“哦？那你能不能造幻象，又或者变叶为花？”她随口问道，手指却在问话时轻颤一记，泄露了她隐藏的心思。
　　“只怕你希望见到的幻象我无法造出。”
　　“为何？”
　　爻的指尖触到她的额头，似乎丝毫不觉得这个动作在初次见面的男女间过于亲昵，轻轻点住许惜烨眉心的位置，“因为你的幻象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仿佛他眼望手指的不是她的额，而是她潜伏在内心最深最深的祈望。
　　许惜烨整个人僵住，“你知道些什么？”她从未和任何人说过，包括骆未寒，也包括莫离魈。
　　“六年前的八月下旬，天生异象，当时我并未记挂于心，直到前一阵子知道莫正在找我，便有心占了一卦，却发现原来六年前的异象指得正是他找我的目的，也就是你。你来自另一个世界。”爻似乎很久都没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但又极具耐心。
　　她急急地抓住对方的衣袖，“你，你可以让我回去吗？可以吗？”
　　“你真想回去？”她的迫切让他意外。
　　“是！”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她要回去，一定要回去，那是很久以前就下好的决定，就算放弃这里的一切都在所不惜，。
　　爻自上而下地看她，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我办不到，我的力量并不足以办到。”
　　脑中的念头在听到他说穿自己身世之秘后百转千回，等来的是他一句办不到，打破两年来的希望。她松开了对方的衣袖，低下了头。是了，她还在幻想什么，从六年前的飞机失事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她就该有这个觉悟的，造物主的戏弄岂会轻易结束。
　　她的眼彻底地黯淡，没有动作也不再说话。
　　爻无声地离开了房间。

　　“你见过她了？”
　　“嗯，你的伤如何了？”爻问莫离魈。莫离魈的右臂几日前遭骆未寒重创，等到痊愈怕要费些时日。他走到莫离魈身边，抬起手凭空附在绷带上方，轻念一声，“愈”。立刻，绷带略微浮起，待莫离魈把绷带拆开，手已宛然复初，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这一次，帮我。”莫离魈开口。
　　莫离魈何曾为了另一个女人用请求的口吻发话，这让爻若有所思。“我来自然会帮你，不过，你可知道她的来历？”
　　“她不属于这里。”许惜烨究竟来自哪里，是什么人，他从未问过，但多少还是会猜到些，毕竟，他们曾共处过三年时间，而自己也是她来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
　　“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原先只是猜测的想法在昨天与许惜烨的谈话中已得到证实，而接下来——“所以，你该知道，这次的风险究竟有多大。”
　　“但要治‘往生蛊’再无他法，不是吗？”两年间能试的方法他都试过，已经没有退路了。
　　爻微微一叹，“是。但你要知道，虽然此法可解这世上一切蛊毒，却从来没有人成功过！你可听说过凤阳公主？”
　　莫离魈偏首，“凤阳公主？”他疑惑爻突然间提到的这个人与此事有什么关联。
　　“凤阳公主羽珩若，她也曾用裂魂术与行脉针法治疗‘往生’，却在最后自尽而死。”那是自己曾亲眼目睹的一桩悲剧，一段倾城之恋也不过最终化为泡影。
　　“她治的是谁？自尽为何？”
　　“她治的是当时曌国第一将李憧。行脉针法虽不易施但毕竟还属人力之内，而裂魂的成功与否却只能看天意。当年的凤阳虽治好了李憧，自身却受到术法反噬。裂魂的反噬不致命，但会慢慢侵入全身经脉血液，尤其会使脑力最终退化到连刚出生的婴孩都不如。所以，她在遭到反噬的几日后便自尽了。”
　　那样一位曾以容貌与才智称世的傲然女子在救回爱人后选择了死亡，而她的爱人在醒来后忘记了所有。往生之蛊，纵然治愈也必定如同经历一场真正的往生，忘却前世今生。
　　知道这一段隐秘的当今世上也只有自己一人了，而在史书上也不过是寥寥数百字的记载——
　　兴平十四年，炀泉帝命定国将军李憧使景玉关且娶景王之女楚蝶，申之比盟誓，重之以婚姻，无禄，蝶于婚礼当日即卒，李亦不知所踪，景望怒，遂发于关。
　　帝女凤阳，性聪慧，文武皆长，躬擐甲胄。肴山克敌，使人语景王，“是有蟊贼欲荡摇我国，吾是以有此役，若犹不悟，乃绝好也。”十五年秋，败景王，收边疆，翌年，凤阳薨，时年二十又二，帝悲不自胜，终日郁郁，七月，传位于公子忻月，后改国号桐华。
　　思绪从记忆中抽回，爻叹息，“即便如此，你仍不悔？”
　　莫离魈低声道，“是。”
　　“你这又是何苦？我只问你两句，你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你爱她吗？”
　　“爱……”莫离魈的声音一黯，“云阙不知道，江染烟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从二十多年前被云阙收养，他就从未明白过什么叫爱，师傅如此，师姐也是如此，薄情淡然，孓然一身，云阙曾说，他们这样的人是不会爱的。他当时不了解，却在后来见到云阙为江染烟所伤所弃之后明白了，因为他们早已丧失了相信的力量。就象阳光对于瞎子而言，无论它有多温暖多耀眼，瞎子都是看不到的。
　　“云阙若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又怎么会被江染烟所伤，虽然他失败了，但他至少爱过。而你呢，你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爻的语气加重，因为他深知如果自己不逼他正视感情将一切恩怨纠结理清，他一定会在将来步上云阙的后尘。
　　莫离魈眼色迷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还她。”
　　“她要的只是你的爱，得不到，她心死，只是如此而已，”爻的目光深不见底，“你能还她什么？”
　　我能还她什么，莫离魈自问，我只能还她命。如果不是因为他，两年前她就不会嫁给骆未寒，因为那样而被另一个女人下蛊，虽说是她自愿而成，起因却是他一手埋下。
　　而他，他……
　　“云阙当真在你心里如此重要，重要到没有了他你的一切就没有了方向？”
　　“你知道什么？从我出生后就是他收养了我，我的武功，医术，我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虽然我和他没有血缘却是相象到了骨子里！”莫离魈拔高了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冷漠与平静，“他说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爱的，我不想相信，却不得不信。两年了，我过的每一天都不知为什么而活，俗世尘嚣于我又有何干，从亲眼见到他再不会醒来的那一日起，我便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你问我爱不爱许惜烨，我不知道，我也许只是拿她当一个借口，一个死的理由。”
　　“你不是云阙，永远也不会是。就算相象又如何，你还是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不愿、不能爱没有人可以道你，但莫要害人害己。”爻加重语气，此事攸关生死岂可儿戏。
　　莫离魈碧色的眸掠过一线光芒，“不，不会了。如果往生蛊被治好，她就会忘记一切，她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而我也就可以再无任何牵绊。”
　　一番苦心竟为了这样一个结果，爻默视莫离魈久久，“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