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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〇三】吉庆有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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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如幻梦。
天色黑透,琳娘茫然走进沈家庄的后门。她的肩上披着一件素白色的曳地长披风,锦面缎里,珠玉为饰,绣满同色的烟水纹,又缀了一圈又长又密半根杂色都没有的雪貂毛。丁琳娘出身寒微,即使在沈家多半年了,也从未见过这般华贵的衣裳——可那白衣公子却好似浑不在意,只是见她衣衫单薄、又给雪水打湿了,就随随便便解衣相赠。
矫健的白马一路将她载到城门下,风在耳边呼呼吹响,丁琳娘只觉得自己在做梦。雪一片片扑在她脸上,她的心跳得仿佛要炸裂开来,整个人像痴了一般。那公子将她放下地,随手解下披风披在她肩上,便和他骑黑马的同伴一路说笑着,驰向宛平城最大的酒坊“芙蓉楼”。直到他们解鞍下马,身影消失在楼中,琳娘依然还愣愣站在原地——身上披着价值百金的素白披风,手里死死捏着变了形的空竹筐。
她不知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只是不住哭泣。为什么哭,倒也说不上,仿佛觉得心里一直郁结着的什么东西突然化开了,然后顺着眼泪,不断淌下来。
那白衣人离去的背影一直盘旋在脑海之中:他在说着什么,笑声很大很爽朗;他飘飞的衣衫简直要融在风雪里;他根本不曾回头瞧一眼……
“……丁琳娘,你搞什么鬼!”
在琳娘茫然间,翠绡不知何时已拦住了去路;她的目光如钉子般扎在那件披风上,双眉紧紧攒在一处。
琳娘蓦然醒悟,脸上不知为何莫名一红。
“你搞什么鬼?去了半日才回来,你是什么东西?配穿这……这……”
平素沉稳的翠绡从未如此气愤,那架势恨不得立刻甩琳娘两个耳光。
丁琳娘张口结舌。
“……怎么了?”沈夫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小丫头提着纸灯,正引她转过回廊。
待她走近,自然看见了琳娘身上的披风,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但那异色在面上只是一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夫人,她竟然……”翠绡的声音里简直带着哭腔,又气又急,脸色紫涨。
白嫣然一抬手止住她,浅浅笑着对琳娘道:“你身上有服,换了衣服再来守岁吧。”说完,径直向厅里去了。
翠绡死命咬牙,一跺脚跟在后面。只琳娘呆于当地,心下不知为何,竟似整个人从飘飘九天一路跌下来,直跌进寒冷刺骨深不见底的井水里去。
***
按常理说,有服之人,是不能和众人一起守岁的。但不知沈夫人白嫣然是没有想到,还是刻意安排,竟全然不顾这一点。丁琳娘绝不敢败了喜气,思虑再三还是换上了一件素净的淡绿衫子,垂着头挨着墙根走,来到内厅的时候,阖府人早已到齐了。
厅上一桌精致酒菜,自是给主人预备的——却摆着两副碗筷,这却是真真罕见。这除夕夜自然不会有外客,难道沈老爷竟会回来么?
白嫣然连带笑意,沉默不语,满屋子黑压压一地的人,自然更是各个大气都不敢出半口。丁琳娘躲在角落里,心中只是怦怦乱跳,脑海间搅满了白衣、飞雪和翠绡扭曲的表情……夜色越来越沉,沈家庄虽大,也隐隐能听见远处的爆竹声声。不知过了多久,白嫣然突然叹了口气,轻声吩咐:“都下去吧,廊下也给你们摆着酒呢,再不去该要凉了……除夕夜,自然要乐乐的,都闷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虽这么说,可满地的人面面相觑,毕竟谁都不敢动。
厅上除了白嫣然,唯一有矮凳坐的精干老者,突然咳嗽一声,开了口:“少夫人,少爷说了要回来,必定会回来。”琳娘闻声望过去,却认不出是谁,原来自己适才一直魂不守舍,连多了个生面孔都全未发觉。
白嫣然脸上笼着一层淡淡薄笑,在烛光下更是显得人美似玉、绝丽无匹:“福叔,清都说了要回来,自然会回来;可即使他不回来,大家也要过年不是?”
那老者皱眉摇头:“少夫人,叫我老福头就好,没的折我的寿。少爷和展公子早该进了城,却不知又溜到哪里喝酒去了。我真不该听他的话先回来,这大过年的,家也不着……”
他的话音未落,门外已有人朗声笑道:“福叔,你又在嫣然面前编排我的不是,这次可让我抓个正着。”
满厅的人听到这话,脸色都似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一般,登时喜气洋洋起来。有几个性急的早跑到厅外去迎接,可推门一看,依然是茫茫雪地、纷纷鹅毛,可哪有人在?
白嫣然依然一副八风不动的神情,那老者却站起身来,脚在地上一踏,怒道:“少爷您也忒不象话!大过年的,自己家里,也不肯正正经经走进来!”
门外又传来朗朗笑声,这一次众人听得清楚,循声望过去,只见对面屋檐上隐约站着个人影,边笑边轻飘飘落下地——一顶雪笠,一身素衣,腰上扎着如血的汗巾子。
精干老人喊声更大:“我的少爷!您、您……老仆就离开您多半日,您的冷烟裘又到了哪里去?”
那人进了门,一边卸下头上的雪笠子,一边仍是笑:“丢了——值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福叔你什么时候锱铢必较起来?”
一直端坐不动的白嫣然终于施施然起身,走过去从那人手中接过雪笠,又转手递给身后的紫纭。她也不说什么,只是从袖口抽出丝帕,轻掸他发上身上的雪星。
那人让了让,转过身笑对她,眉峰似剑,朗目如星:“别麻烦,让它们随便化掉好了——反正都是干净的。”
“……行了,外头的都散了,往廊下入座吧。紫纭去温酒;翠绡,再添两副筷子来。”沈府终于也响起了炮仗声,白嫣然一一吩咐完毕,转回厅内。
沈清都早已落了座,也不让人,擎着镶金包银的玉箸只是问:“我的鱼在哪里?”
白嫣然忍不住又是笑:“紫纭,顺便去把你家爷的鱼端上来。‘吉庆有余’,好彩头。”
沈清都也笑道:“哪里有那么多虚文?我只是爱吃你做的鱼。”
白嫣然没有理他,只问翠绡:“你怎么还不快去?”
翠绡答应了一声,却还是站在原地,犹豫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夫人,这筷子……”
白嫣然埋首给丈夫布菜,头也不抬,只缓缓吩咐:“是了,你再去请福叔和琳娘来入席。”
***
丁琳娘一生一世也忘不了这一个除夕。
她坐在白嫣然下首,面前正对着一盘福禄五珍烩。侧坐在沈清都下首的老家仆沈福一直盯着她不放;而沈清都本人却只是抬头瞟了她一眼,便埋头去吃自己面前那盘鲜蒸鲤鱼。
在一旁伺候的翠绡和紫纭,一个一脸愠色,一个满眼寒光。只有白嫣然,浑似全无察觉,那抹莫测笑容,便如早已刻在了唇角边,坚不可摧。
“……怎么?不喜欢?这是家宴,拘束什么?”白嫣然对她笑,丁琳娘却一句话也答不出。
气氛愈发怪异。
“我们爷为人是最和善的,你莫要怕……”白嫣然依然在笑,“去,懂点规矩,倒一杯酒敬爷。”
丁琳娘还是说不出话,人却不由自主起了身,去拿吊子里的酒壶,手抖个不停。
突然,“啪”的一声,沈清都把筷子狠拍在桌面上,他看也没看丁琳娘,只是望着白嫣然,一字一顿地问:“她是谁?”
白嫣然仿佛刚刚醒悟,迎着夫君的目光昂然笑开来。“这是琳娘。”她回答。
“你又想怎样?”沈清都的面色越来越阴沉。
白嫣然却不回答,而是转身问沈福:“福叔,你可还记得我进门几年了?”
“……少夫人……唉……您进门可有六七年了。”
“福叔,那咱们沈家还有些什么人?”
沈福愣了一下,快速地望了一眼主人,终究还是老实回答:“老爷、太太和大少爷都故去了,只剩下二少爷和二少夫人您,再没别人……”
白嫣然点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进门将满七年,膝下却无一子半女。爷今年二十八岁,他不着急,我会着急……您说是不是?”
“可是少爷他、他……少夫人,不是这个……唉……”
沈清都突然冷笑,那冷笑从牙缝里一点一滴挤出来,让这个方才从屋外大雪中朗然走进来的男子,全然变了个模样:“白嫣然,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夫人转向他,依然轻笑着:“我?我只想夫君纳了琳娘妹妹,好添个儿子,好给我做伴儿。琳娘姑娘过了这个年,脱了服,正好办喜事……”
她话未说完,只听“哗啦啦”一阵响,整张桌子被掀了个底朝天。十数道酒菜洒落满地,桌边三个人衣摆上都是汁水淋漓——而沈清都本来坐着的位置却空空如也,他的人早不知哪里去了。
老家人沈福几乎要哭将起来:“少夫人,我知道您……知道您心里头苦……可是大过年的,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白嫣然恍若无闻,她盈盈站在一片狼藉之中,一动不动。许久,才转身对琳娘道:
“好了,你今天看到爷了。看到他,你当日那些誓,是不是真觉得悔了?”
她走过去,慈母般抚着琳娘的头,轻声安慰:“好了……别哭了……我懂的……见了他,是女人,便一定要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