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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〇四】富贵满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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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嫣然夜里睡着,突然不知怎的,又醒了来。绣着牡丹合欢花样的织锦帐子给夜风吹开,床前渺渺然立着个白衣的影儿。
她挣扎了一下、想支起身,那白影“嗤”的一笑,已坐在了床边。
“我早知道你是个天生没良心的,我在外头吹冷风,你却在这里睡得舒坦……”
白嫣然抬腕揉了揉眼,迟迟疑疑问:“……清都?你怎么来了?”
“睡糊涂了么?这里是我的屋子我的床——我的娘子,我不来这里,你倒想我往哪里去?”
他坐着,一厢说,一厢解衣。挂在腰上的金坠玉牌在黑暗中相击,叮咚有声。
“……晚上已惹够了我,气也稍平了吧?让沈二公子在除夕夜里沦落到街角买醉,也只你白嫣然有这个手段。”
幔帐中暗影丛生,白嫣然似轻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对壁板。背后簌簌落落一阵响,沈清都已入得帐来,和她并排躺在一处。
“怎的?依然不愿理我?还是数个月不见,你已有了别家情郎?”
话语里满是笑谑,他伸出手臂将她揽在怀里,把满身的雪香和酒氲强行染在她身上。
白嫣然轻轻挣扎了一下,终究只得由他——只是不说话。
“唉……白姑娘,我怕了你,成不成?”身后那人却是不依不饶的。
“哪里敢惹你……琳娘是不错的,我也放心……”
她的话还没说完,沈清都已手上使力,强行把白嫣然整个人翻转过来,面对着自己,语气赫然变了样。
“我是对你不住,把这偌大的沈家压在你一个人肩上,可是千错万错,你怎能……怎能把我向别的女人怀里推?”
白嫣然把脸深深埋在他怀内,咬牙答道:“你并没有对我不住……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把这十年光阴还你,依然还是欠你的。”
沈清都双臂一紧,声音不由发哑:“我说过多少次,别再提什么‘救命之恩’!这世上喊我‘恩人’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只有你是我的妻。”
他说着动了情,低下头去吻她的脸,却只在枕衾间吻到一片冰凉。
于是他的声音越发急切起来:“嫣然!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竟落了泪?十年前我初见你的时候,你伤得只剩半口气,却从头到尾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
白嫣然只是摇着头,再不肯开口。末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低叹一声。那声叹息千回百转,直落进沈清都心上,让他也忍不住眼角一酸。
“……嫣然,十年了,我总不懂你。”他亦叹道。
许久,身畔那人低低复诵:
“……是啊,已经十年。”
***
元日,日上三竿,翠紫二姝站在白嫣然房门外,一个捧着早凉了的豆面香汤,另一个捧着新衣新袄并巾栉钗环,面面相觑。
昨夜三更守岁完毕,服侍夫人安寝时,还吩咐了叫她们卯末便起来。沈家规矩,正月初一,各地各处有头脸的庄头掌柜都要到宅子里来,算是给东家拜年,东家也趁此机会评点奖惩。沈夫人从来是最守时的,纵身子偶有不适,说定了的时候也必起身,多年以来从无例外。可今天眼见已晚了一两个时辰,屋内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紫纭渐渐便有些沉不住气,轻声和翠绡咬耳朵:“怕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吧……”
翠绡啐她:“小蹄子,大正月里,说的什么呆话!”可嘴里说着,眼睛却骨碌碌转,只瞅着那扇门。
眼见前厅里,该来的都来了,给了座,上了茶。各处管事都是有身份的,七年来早熟知夫人的性子,见左等不来右等不至,心中自然疑窦丛生。到后来虽有福叔坐在那里弹压,也禁不住满屋嗡嗡议论的声音。
到了晌午,越见无法,沈福便派了个小厮过来叫翠紫二姝进门唤夫人起身。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嘴里嚅嚅说着夫人的性子大家都清楚,平素里再和善不过,可唯有一个不叫人不准身边去的铁规矩不能冲犯,那可是天字第一条戒律。
小厮急道:“好姐姐们,这些我能不知道?可外头数十个人侯着,人道‘疑心生暗鬼’,前厅里那些个不知道肚子里头怎么编排呢!咱们老爷虽回来了又和没回来一个样,影儿都不见,是个指望不上的。现下里就见福爷爷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姐姐们行行好帮帮忙吧,纵然夫人怪罪,也有福爷爷担着不是?”
两个丫鬟对望一眼,心下都觉说得有理。不管怎讲,是沈福要她们来唤夫人的;福叔是三代的老家人了,夫人再生气也要顾着面子,不会拿她们怎么样。想明白这一点二人立即上前,大着胆子叩了叩门。
片刻,门内传来一声应答:“都听见了,把我的衣裳送进来罢。”
翠绡紫纭听到这话,脸上登时一红,热辣辣地烧起来。这声音不是沈清都还能是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又回来了?回来便回来,日上三竿躺着不起……这沈爷果然是个再没拘碍的性子,又有那神仙般的手段,出人意表的积习,叫人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那小厮闻听里面说“都听见了”云云,忽然想到自己才赤口白牙的编排了主人一通,登时给吓青了脸,颤颤道一声“小的去回福爷爷”,也不待吩咐,更不敢停留,撒丫子便向前面去了。
两个丫头赶着取来早备好的一套簇新衣裳,冠带俱全,香汤也连忙换了热的,才扭捏着进了里屋。生怕看见什么,深深埋着头,眼睛只瞅紧自己的鞋尖。幸好牙床上牡丹锦幔低垂,盖得严严实实的,只床边挂着一练雪白并一带殷红,一串金玉玩物却落在青石地上。
翠绡胆子大一点,她走近半步,对着帐子行礼,口中只道:“老爷夫人,新年如意,万事顺遂。”
帐子里传来沈清都的声音:“好了,知道了。东西放下吧,不用你们伺候。去给前厅的福叔说,再过一刻我就出去……”顿了顿又加了句,“传了话也不用再来回,别吵着你们夫人休息。”
两个丫头心里惊讶,却不敢说什么,只好答应了,出了屋;想一想,又带上门——这才敢互相对视,互相吐了吐舌头。
***
帐子里沈清都听到房门一响,人都出去了,才柔声道:“嫣然,你何必……”
说着自己起身,将厚厚的帐幔拉开一角,新年第一日的灿烂阳光顿时钻了进来。白嫣然用一只袖子掩住脸,另一只手却牵着沈清都的衣角,口中求恳:“别——”
沈清都哈哈大笑,一把将帐子尽数拉开。白嫣然的那只手便缩了回去,盖在脸上。
他下了床,从地上拾起金玉坠子,随手抛在桌角。白嫣然越发把自己遮得严了,耳中只听得身后哗哗水响——然后便是沈清都的笑声:“呵,这花色样式,怕不是你挑的吧?真真‘富贵满门’,非同凡响。”笑虽笑,照样稀稀簌簌换衣穿靴,上下收拾一新。待打理完毕,转眼去看白嫣然,见她整个人都裹着红绫被蜷缩起来,心中突然兴起,着意逗弄不休。
“羞什么,小娘子?不过是夫君回来,便起得迟了,还能没脸见人不成?”
白嫣然用袖子蒙着头,不搭不理。
沈清都忍不住了,爬上床把她整个人从被子里挖出来,死活拉下挡在脸上的一双手臂。只见秀丽端庄的沈夫人不知暗地里哭了多久,两只眼全都肿了出来。
他心中猛地一疼,展臂抱紧她,千言万语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许久,又重复了一遍:“嫣然,你何必……”
“……我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就是再出门,也带你一同去……所以别再哭了,别再哭了,乖啊。”
谁知不劝还好,白嫣然听到这话,眼泪更是如断线的珠子,刷刷淌落下来。
沈清都见她如此,再不敢说什么,只笨拙地抬起手腕,用袖子把她脸上的泪珠儿小心拭去,口中道:“别哭了……我先出去看看,你一夜没好睡,再歇息一会儿罢。”
说完,抽身下了床——正待离开,却听得被衾间一声轻唤。
他转头:“怎么?你这个样子,该不会也要出去见人吧?”
白嫣然颊上犹带泪痕,却笑了:“我可不敢。你只瞧瞧自己头上的髻子吧,打得乱蓬蓬的,出去丢人现眼么?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的——去把梳子拿来。”
沈清都见她笑了,心里一下子快活起来;七手八脚从丫鬟们拿来的妆匣中拣出发梳,忙忙递上去,一味闻言软语:“那劳烦娘子替为夫打个漂漂亮亮的髻子吧。”
白嫣然坐在床边,眼睛瞧见床头挂着沈清都昨夜穿的白色外袍,便拣了来自己披上。替他将头发打散,慢慢梳通顺了,才细细拢成一束,扎紧,最后戴上绛色云巾。
“在家里,随随便便吧,”她说,“配上这身‘富贵满门’的打扮,倒刚刚好。”
沈清都又笑:“在家里有你看管着,我是最齐整的了!平时在外头不过草草束一下算数,哪有这么讲究。”
白嫣然笑道:“是啊,只随便打理一下,沈大侠便已招惹到那么多江湖女儿心了,怎么还敢讲究?”
沈清都跳上床,作势要拧她的脸:“难得你说句吃醋的话,昨天晚上的贤惠样子哪里去了?要不是外面那么多人等着,倒要和你好好算帐!”
白嫣然把梳子递还给他,也不下地,只披着那件外衣倚在牙床的扶手上,笑吟吟地催促:“还不快去?”
沈清都又看一眼她雪白的脸上两颗粉红大核桃,越发乐了。转身大笑着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