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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〇二】丁氏琳娘 ...


  •   不多时,便有一个女子施施然进来,全身缟素,垂着头。她该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初入这朱门绣户,却也能目不斜视步步生春,真是不易了。到了近前,女子侧身下拜,鬓边一朵素白的纸花微微颤动。

      “……琳娘见过夫人。”温婉女子的声音原该是这样,未见其人已先生三分怜惜了。
      “姑娘,夫人最是菩萨心肠了,你快对夫人一五一十讲来。”白嫣然尚未开口,吴婆子已抢先叮咛;提点这秀才女儿莫要犯了倔性,坏了她的大好营生。
      丁琳娘闻言,盈盈抬起头来,一双妙目秋波翦翦,果是个不一般的清丽佳人。

      “夫人,”她又是一福,“小女子家贫,先考驾鹤无以收葬,自愿卖身为婢,洒扫庭院,求夫人收留。”
      白嫣然望着她,微微一笑:“这些我都知道了。只不过……除此之外,你怕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此话一出,吴婆子脸上骤然变色,丁琳娘更是一呆,转眼间竟然泪盈双睫。
      “夫人明鉴。求夫人救我!”这次再端不住秀才千金的架势,丁姑娘当即双膝跪倒,伏地顿首不迭。

      “夫人……这……这……”吴婆子还待辩驳,沈夫人眸光一转,她要出口的话便又生生缩了回去。

      “夫人,城督公子欲纳小女子为妾,小女子宁死不愿相从。可是父亲……父亲他……”真真声泪俱下,闻者心酸。
      ——是了,果然是这样。怨不得如此容貌,自求卖身而不可得。除了他们这种不识路数的外来人家,这宛平城内,怕是没人敢得罪父母官的。

      白嫣然耳中听着,眼睛却不再望她,而是悠然落在手畔那炉熏香之上。听她哭毕,才缓缓道:“那你为何不愿嫁与那城督公子?”
      丁琳娘愕然,全没料到竟有此问,叫她又该如何应对?
      “小女子……小女子虽家贫,却屡代书香,绝不能与人为妾,否则小女子的亡父亡母如何安于地下?”

      “原来如此……可是真话?”
      “如何不是真话!”丁琳娘直起身子,昂首回答——城督公子好色如命,庸碌丑陋,自己嫁他,不如即时死去。
      “那真是可惜了。若不是这个缘故,你进我门来,与我家老爷为侧室,不是正好?丁先生从此便是我们沈家的亲眷,他的丧事我自然一力承担,不在话下——区区城督公子又能奈何?”

      丁琳娘径直呆住,她万万料不到面前这位夫人竟有这样的打算,一时之间全不知如何回答才是,竟不自觉开口询问:“夫人为何如此?”
      “如此又怎样?”白嫣然端坐浅笑,笑意如春。
      “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昏灯夜帐,在父亲的咳嗽声中,在丁琳娘曾做过的所有转瞬即逝的美梦里,穷也罢富也罢,她从未想过将未来的夫君分与别的女子——可是现在,却赫然有别的女子要分自己的夫君与她。

      “我只问你,允还是不允?”
      丁琳娘心中纷乱如麻,一边的吴婆子再也忍耐不住,尖声道:“丁家姑娘你千万莫糊涂,你那父亲不过是个不第的秀才,即使他还在生,你也断没福气嫁入如此豪门当如夫人。老天爷赐你的好运你不屑一顾,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丁琳娘一咬牙,再次顿首,叩地有声。
      “小女子……只愿为婢,不愿为妾!宁死不从!”

      吴婆子听到她的回答,直气得眼前发黑。自己说媒三十年,第一次遇到如此愚钝不化的死丫头。她一边生气,一边忐忑不安,只怕做亲不成,反开罪了沈夫人。那便是大大的得不偿失了。

      幸好白嫣然依然一幅恬静冲和的样子,只淡淡道:“那也无法,只盼你……日后莫要后悔才好。”

      ***

      丁琳娘不愿为妾,却还是留了下来,白嫣然与了她四十两银子买断终生,让她在沈家做一个抄写账册的寻常侍女。这笔身价钱中,吴婆子可分到三成,可她依旧不悦,面色如铁。毕竟,以沈家的豪阔,若是做成了亲事,那媒金必十倍都不止。可恨世间竟有如此不惜福之人,真真活该天打雷劈!

      吴婆子满腹牢骚地去了,丁琳娘则用得来的银钱替父亲堪舆、买地、入土为安。城督公子再如何气焰冲天,断不敢来沈家找茬。转眼,种种琐事处理完毕,已是夏日将近、秋风渐起的天气。

      沈家的确家大业大,南边有米行钱庄,在宛平也新开了绸缎铺子,样样欣欣向荣。那沈夫人白嫣然每日四更便起身,着人服侍盥洗后便将自己独自锁在佛堂内直至午饭时分;午饭后小憩片刻,方出来待客处理杂务,往往忙到近子夜才安歇。夫人特许丁琳娘在庄内带孝,她便始终素服脱簪出入。夫人的贴身侍儿翠绡紫纭见她如此,嘴上虽不说什么,脸面便总没什么好声色,其余的下人也就更不愿和她亲近了。琳娘心里明白,那些人暗地里都和吴媒婆一般心思,道她自视太高,不知惜福,道学嘴脸令人生厌。

      时光如许而过,一般平淡无味。宛平是北地,天渐渐寒了,夜里砚中总会冻起一层薄冰。将近年关,沈家的事务更加繁杂,加之沈夫人从来重精不重多,极恨冗而无当,一个人便当作一个人来使,是以仆役们各自纷忙。庄庄铺铺的账册都送了来,丁琳娘也是忙到昏天黑地——她这小小侍儿都如此,家主夫人自不必说。可即使是这般境况下,白嫣然每日上午依然将自己独锁在佛堂内数个时辰,下人们决计不许靠近搅扰。

      “只要爷不在,夫人都是这样。”偶有一日,紫纭这样说。她跟了白嫣然四年,论资历仅次于大丫鬟翠绡而已。
      丁琳娘一旁听见,突然想起,她人在沈家已半载有余,竟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沈家老爷。于是她随口问道:“为何从不见老爷回来?”话一出口便知大错,紫纭的目光突然凌厉如刀,狠狠盯着她,便似想从她脸上剜下一块肉来。
      “你不是口口声声‘不愿做妾’么?我还道你是个有骨气的呢!”

      丁琳娘的面色青白变幻,她话本无心,奈何听者有意。
      “……等我们爷回来,我便不信你还能‘骨气’下去。”紫纭作势向身侧狠唾一口,尖刻刻酸溜溜地甩下这句话,转身便去了。

      ***

      时人将年关看得极重,腊八之后,气氛渐浓。南地惯例,廿四“掸尘”,家家户户黎明即起,洒扫庭院,祭祀灶神。到了这一日,“年”便算正式开始。该采买的早已备齐,该清点的账目十之八九也收理完毕,只除了厨下越发忙乱之外,阖府人渐渐空闲下来,预备过年了。

      待到除夕,照俗理该百业暂停、扫墓祭祖。沈家祖冢在南,自然只有遥叩致意,便算全了礼。只丁琳娘,午后便告了假,带上香烛纸马,一人出城去为亡父上坟。

      宛平城里一直在下雪,晌午已过,官道上行人渐稀,雪却越下越大。琳娘从郊外坟地回返,只走到一半,雪水已浸透了肩头衣衫。风刮得真正刺骨,让她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瑟缩起来。

      猛然间,一前三后四骑快马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幸是琳娘躲闪及时,没有被带倒在地。那马上骑手急冲过去,却又忽地停下,然后径自折回,四骑将琳娘团团围在当中。

      丁琳娘紧抓着手中竹筐,身上颤抖不止,来人竟是城督公子,真真是冤家路窄。那公子不知刚从哪里吃酒回来,红着一双眼,满身醉气,竟连大风大雪都遮掩不住。
      “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家的小娘子。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你我真是‘有缘’啊。”

      琳娘咬着唇,退后半步:“公子说笑……”

      城督公子摇摇晃晃下了马,更欺近她,阴阴笑着:“别以为靠上了沈家就能躲得开,这宛平城终究是本公子的天下。”

      琳娘再想要向后躲闪,身后却是城督公子的三名家仆。其中一人早抓上她的手臂,将她腕上的竹筐狠狠夺下来。瞥一眼见没什么油水,随手丢开,只掐紧她的臂膀不放。琳娘奋力挣扎,开口呼救——可这茫茫白雪,日渐黄昏,四下里哪有人在?

      城督公子邪笑着捏住琳娘的下颌,把满口酒臭气喷在她脸上:“今日便是好日,小娘子和本公子回去吧。”
      琳娘心中怒急,当下啐了他满脸。城督公子一张猪腰子脸顿时气成猪肝色,他放开手,三个家丁连拉带拽,便要将琳娘拖上马去。

      正在此时,一件物事突然破空飞来,正打在城督公子怀中。琳娘只觉眼前一花,那物骨溜溜滚在脚下,竟是个变了形的空竹篮。转眼再看城督公子,好端端一个人竟似被百斤铁锤重击一般,满口殷红血水倒喷而出。琳娘直被吓得呆住,身后三个家丁更是惊慌失措,两人当下抢去扶主人,另一个只是抓着丁琳娘,不住左顾右盼,口中干干喊“是谁,滚出来”,早不见平日鱼肉乡里的胆气。

      天色朦胧,风雪凄迷;凄迷的风雪中不知何时竟立着一白一黑两匹俊马,马上也乘着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儿。琳娘顾不上手臂疼痛,拼命挣脱,口中高喊“救命”,向那两骑奔去。天寒路滑,她踉踉跄跄才走几步,脚底一软便扑倒在雪粉里——下一个瞬间,一个穿白衫的男子已来到她面前:头戴雪笠,半遮着面目,只素色的披风间露出一条殷红的汗巾子,十分鲜艳夺目。

      “……今日本是好日,只可惜你们遇上了我。”那人将琳娘从地上搀扶起来,悠悠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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