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入白云屏》门前舟

16、第15章 莫问君心

　　“小君……”
　　方才甩袖出去的人居然又回来了。
　　我坐在床边，默默地看他。
　　等到他走得近了我才看清他手上居然还端着一只盛粥的瓷碗。
　　我猛地低下头。
　　还以为，他给我气跑了是不会回来的了。只是没有想到，他还会……亲自带了粥来。
　　“不是饿了么？来喝粥吧……”
　　原本就觉得他的声音轻缓低沉，温柔至极，而此时，这声音里竟然还带着一点柔软的，讨好的意味。
　　我差一点就要软下心来。
　　闭了闭眼，努力回想着苏青蘅。只是，他的面容就像是被一层大雾遮挡着。
　　越发回想，越发模糊不堪。
　　我唯一能记得清楚的，大概就是那天他浑身是血地被挂在牌坊下的样子。
　　“……大师兄。”
　　他一愣。
　　我深吸了一口气，语气要比之前平稳一些：“大师兄。”
　　他却忽然沉默，一室安静，我甚至都能听见他有些滞塞的呼吸声。
　　我又吸了一口气，有些急促地说：“大师兄。”
　　他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先喝粥吧。”
　　他要了一勺粥，放在唇边反复地吹了吹，然后递到我面前来。
　　我莫名地，有些怒气。
　　他明白我在想什么。
　　他是明白的。
　　可是，他不能没有表示。他不能什么反应也没有。他不能就这样心安理得——
　　心里烧着一把邪火，竟猛地将他的手推开。
　　“啪——”
　　勺子掉在地上碎了。清粥流出来，和碎瓷片混了一地。
　　他缓缓地垂下手：“不喝粥？那想吃什么？”
　　面前这人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分毫情绪。
　　我抓住床榻，觉得身体有些冷。
　　苏青蘅的死，已经在我心里刻下了深刻地痕迹。
　　我垂下眼睛：“大师兄。”
　　还是，只说那句话。
　　大师兄。
　　大师兄。
　　只是我的，大师兄而已。
　　也只能，是我的大师兄。
　　再抬眼看他的时候，他抬起手揉了揉额头，淡青色的眼圈下墨色眼瞳周围布着一圈血丝，竟是，不曾见过的，满面将倦怠。
　　记忆里的他，是风趣的，邪肆的，张扬的，却从来没有一面是这样黯然的……我不知怎地想到受了伤，徘徊在林间独自舔舐伤口的豹子。
　　他像是终于妥协般地笑起来：“好，好。”
　　我听见自己波澜不惊的平稳腔调：“大师兄。”
　　他放下手，定定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眸太深，太沉，就像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他似乎是想通了什么，慢慢地勾起唇：“来日方长不是么，小师弟。”
　　我心里突地一跳。隐隐地，觉得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是，我不敢相信。
　　我只能选择装作没有听见，装作，永远都不曾明白。

　　那天跑过来报信的那人据说是恶人谷弟子中资质比较好的一个。
　　我记不得名字。
　　只是依稀记得，他姓苏。
　　听大师兄说还是苏师兄的某个远房表亲。可两个人竟然都是不认识对方的。苏家家大业大，光是旁系就有好几只，宗族与旁支又分散得远，互不相识也在情理之中。
　　我想了一想，把他叫到身边来。
　　“你是苏师兄的远房表亲？”
　　他点点头：“我入了恶人谷之后，苏……师兄才入谷。”
　　我哦一声，又问他以前在哪里生活，他说在扬州。
　　“扬州么……”我一笑，“二十四桥景致如何？可惜我没能瞧见。”
　　“若是师弟不嫌弃敝舍寒酸，不妨以后我带师弟游览扬州如何？”
　　“怜君怎会嫌弃。”我坐在苏师兄房里那把梨花木曲背椅上，以前不曾注意到，现在却因为留了个心眼注意人，于是有些奇怪，“怎地你喊我师弟，却叫大师兄师叔？”
　　他笑了一笑：“凌师叔本就是恶人谷之人。”
　　我琢磨了一下，突然想起来那天听到的消息，大师兄会拜肖药儿为师，本就是一个赌注。
　　“不知赌注是什么？”
　　对面那人马上就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依旧微笑着说：“师叔去闯荻花宫，肖药儿助他破了宫里弥漫的毒瘴，却打赌说师叔回不来。”
　　后面的事，我大概已经知道了。
　　估计肖药儿气得脸青发抖，我忽然很想笑。
　　那老头，一幅恶毒心肠，就差没把我弄死了去制毒了，能想象一下他吃瘪的样子，倒也是不错的。
　　这么说，肖药儿和大师兄……算是旧识了。
　　我敲着扶手，有些心不在焉。
　　总觉得，漏掉了什么东西。
　　雪地里苏醒，被救，遇上肖药儿……
　　恶人谷里见过我玉佩的人，有两人，苏青蘅和肖药儿。
　　这二人的神色均有些不同寻常，而尹千醉，听了我的姓名之后的玩味，只有两种可能，不是我失忆前便认识他，就是莫怜君的名字已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可是自我顶上莫怜君一名这么些天来，也就只有尹千醉一人露过那种表情，排除是因名字所带来的影响，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而以凌寒之同肖药儿熟稔的程度，肖药儿不可能不告诉他……或者也许，是我自己多想了。肖药儿告不告诉他，是肖药儿自己的事，凌寒之不认识我，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还不至于觉得，这世上所有人都应该认识我。
　　至于姓名一事……
　　我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弄清过去，自然不可能不明不白地度日。
　　贸然去问凌师兄，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认为是我怀疑了他什么。
　　他虽然不曾提过，可是我却实实在在地知道，救了我的人是他。
　　这样去问，无疑是往自己脸上扇耳光。
　　眼前这人，正是一个不二人选。
　　若是他多了个心思，将我的问题尽数告诉凌寒之，引来对方的质问，我也正好可以借机反问，套一套凌寒之的话。
　　若是他不问么，那也无妨。
　　“你知道莫怜君是谁么？”
　　他脸色变了变，说：“浩气盟七星坛坛使，莫师弟问这个做什么？”
　　七星坛坛使……对于浩气盟的势力我还没弄清楚，只知道是当年正道之人为灭恶人谷所组联盟，至于其下有无左使右使之类便一概不知了。
　　“七星坛坛使？”
　　他点头：“浩气盟盟主之下分设七坛，分别为天枢、天璇、天机、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坛各有一位坛主，至于七星坛坛使，只听命于盟主，负责联络各坛，是这七坛之外的特殊存在。”
　　这么说，倒像是跑腿送信的。
　　我抿了口茶，慢慢地把衣袖抚平了才说：“你知不知道我便叫莫怜君？”
　　他只是笑笑：“这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也不是没有，况且……莫师弟看起来着实不像是那个莫怜君。”
　　“怎么个不像法？”
　　他继续笑：“同浩气盟开战的时候，我曾远远地看过，虽没有看清面容，可那莫怜君一柄长剑在人群里游走，若不是他所到之处鲜血四溅宛如阿鼻地狱，那样的姿态，倒像是闲庭漫步……换做莫师弟，也能同他一样悠然自得？”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大概是练了小半年万花套路的缘故，居然生了薄茧。
　　不过想象一下沾满鲜血……
　　我苦笑摇头。
　　即使会为了苏青蘅杀人，心底却一定难安。
　　我到底是懦弱的。
　　“莫师弟，”他微微抬了下颚，“也许莫师弟也知道了，可是我仍想多嘴说一说。浩气盟所谓的天下归心浩气长存，无非就是那些江湖正道对谷中弟子赶尽杀绝的借口，说的是大侠大义之辞，行的却是令人齿冷的杀戮之事。谷中弟子哪个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才躲到这里来的？侠义心肠就是要至我们于死地！哼，若非如此，若非如此，苏师兄也——”
　　“苏榆！”
　　他猛地住了嘴。
　　凌师兄面色不善地走进来：“说够了？”
　　他满是愤懑之色，却抿唇不语。
　　我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揉了揉太阳穴：“大师兄……我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