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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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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会,我也走出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荡了的大殿。
夕阳隐退,劲风半降,剪断炊烟,绾结寂寞。小寒却起,树影浸霜,单叶飘浮,落地息簌。半辰之后,夜空为褥,彩云作被,稀星无扰,白月享眠。咕噜一声,月亮翻身,眼角遗泪,是咸是淡,是苦是甜,不为人知。只是它梦里这么微微一伤,人间便多镌刻了一份诗意。
我踱在绿径上,随手从旁摘了一根松针,放在牙齿间咬下了头段,扔了其余的,将来嘴里反复咀嚼,暗舔酸涩。我回头看看,身后各处殿房,廊檐屋角下的宫灯,依次一只吹亮了另一只。耳旁风拂起了我的发丝,带往脸前,正好两只眼睛里各嵌入一根,逼真的疼。我抹抹眼泪,笑了笑。再行一段,就到了月光院。院门小敞,进深一凉。老早这里就撤走了所有的宫女奴仆,只留座干净的房子,陪伴春花秋月,悟透繁实凋零。今晚,这里在空晾了近三年后,头次又住进了一个姑娘。梁柱顶上胆小的蜘蛛已经自咬丝网,悄悄躲藏。它不清楚新主的脾气与习惯,是会继续放由它,还是会突然日日扫尘,它怕它今日安生,明日颠簸。它仿佛还无法完全忘却过往岁月的甜蜜,苍天给予的幸福要靠一种叫等待的运气。于是,它连同院子里自顾盛放的樱花,倚靠树干的月光,趁着月光忙碌囤积温暖的蚂蚁,一起掰开心眼,且听风吟。
这会儿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只有稻香嬷嬷和一个叫作海公公的,站在廊子里低低地说话。
宫人之间,稻香嬷嬷和海公公最是要好。
除了友谊,他俩还有一层人尽皆知的更深却的关系。
进宫之前,他俩是夫妻……
宫门之外,恩爱数载,宫门之内,近在咫尺,礼疏天然。
她和他,一同服侍着淳长大,由太子到天子。
她是淳的奶娘,他是淳的近侍。
淳常悄悄对我称他们为一妈和一爸。
同为青涩的小宫人,同样凭借吃苦和努力,同时达到今日之地位。
很难说清,她和他之间,是谁罩着谁多一点。
唯一都知道的是,淳是一定要依靠这两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奴婢多罩着点的。
本来在宫这种地方,人根本无法明确被分类。何人做主,何人称奴。
何人鼎立江山,何人深藏不露。
你套着我的秘密,我牵着他的秘密,他猫嚼鼠肉般又咂摸着她的秘密。
夜风伴当,老女人和老男人面对面,安闲松弛地,迫不及待地要互相晒晒心中已经积存了一天的东西。我轻轻靠近过去。
“皇上不是去鹫山打春围的吗,怎么猎了一个女子回来?”
“这事儿说起来真叫诡异呢。我同五骑陪着皇上顺顺利利地抵达鹫山。皇上策马张弓,开射几箭,未有所获,看他兴致也不高,奴才们一起就要劝他回来了。只一忽子工夫,从山脚下升起了雾,融入呼吸,行走困难。五骑在前头开路,我傍在皇上身边。我时时留心倾听他坐骑的蹄声。山中极静,能察觉到旁边树头,鸟儿梳理羽毛的声响。可是,我这个该死的老糊涂,怎么突然就听不见皇上的动静了呢。我极度惶恐,双手乱拨,狠扯浓雾,并呼喊五骑回头,一起去寻皇上的行踪。我们原地打转,失了方寸,有近两个时辰吧。然后,红日透云,划破山体朦胧,雾色消淡。我们低头一瞧,方才的上山之路就在眼前。五骑说,皇上会不会已经下山了?稻香,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打了个激灵,鬼使神差地说,不,皇上莫怕是去那个地方了吧……稻香,三年了,皇上虽也努力克服惊悚,装着如若平常,进出鹫山无数次,可是,他再也没去过那个崖头,那个他小时候常去的悬崖……我固执己见,一意孤行,直入山中。五骑无奈,笑傻跟随。眼前敞亮,视野开阔,崖台初现,云托山头,天光绚烂,水气蒸腾,四下无兽,鸟迹不留,只有悬崖上静静站立的一个人影,僵滞不动,雕塑表情,眼洞睁大,双唇微启,吐纳寒凉,定定望着前面更鬼魅的一幕——悬崖边上,还匍匐着一个人影。半身拖在地上,半身快要掉入正张开大口的无底山谷中去了。我们仿佛连喊叫都被冻住了。还是皇上身手迅捷,如鹰一样扑过去,攥起了那个女子,拖拉着她远离崖口。我们朝他俩奔过去。皇上毫发无损,只是喘着粗气。女孩更镇定自若,清清亮亮地说了一句,“我只是在看那下面的一棵树……”什么!稻香,你听清楚了,她说,她、在、看、那、棵、树……唉,皇上就受刺激了。我们也受刺激了。分分明明,眉眉目目看到了这姑娘的脸——你的妈呀!见鬼了!她竟然完完全全像……”
夜风撩起稻香嬷嬷颈项间的碎发,拍着发尖,搔弄麻痒,有一根发丝从这场小游戏中偷溜出来,于半空里悠悠荡落,嵌入海公公垂在腿侧的两指之间,被后者不知是经意还是无意地夹住,绕掌温柔。
一朵小樱花穿走进廊子,从稻香嬷嬷的脸前飞过,嗅了嗅她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曾有一瞬间的停留,刹那芳华,她轻耸眉头,撇开了这丛自愿而来的留香,吐字幽冷。
“不要喊我的妈,也不要对我说见鬼。”
“是,是……”海公公喏喏。
他俩不知是感慨惊异还是描摹诡谲的呼吸声,已经渐渐听不清了。
我绕过他们,浅浅踏步,来到房间窗前。
窗边横来一枝花,在窗纸上时有时无地跳动着影子,香气儿刮来我的鼻端,安宁了,有福了,小兴着,就也想留下点什么,我低头一瞧,脚伴是一截月光,还有只是静静推着月光游移的清爽空气。突然,七分疾风,花枝一记猛烈地抖颤,弄散了窗户上的影子,弄散了香,弄痒了我的鼻子,“阿嚏”一声,心绪乱飞,点落在地,月汪汪还是那摊月汪汪,夜魅魅还是这章夜魅魅。
窗户里,房间中,纱帘后,绸缎床,鲜色尽,陈旧黄。
床上好眠着一个身影。
呼……咝……呼……
不闹的可爱的呼噜声。
她睡熟了。
我进去就容易了。
我走到床边,案头幽烛,烛光浓黄,晕色微摇,半舔半抚地照拂在她身上。
她睡前沐浴过,长发散放,湿亮丛丛,仰天大字,腹搭薄被,被下露脚,脚丫朝上,骨节松弛,不带心计。她入了梦,梦里空白,不酸不忸,所以额头平坦,眼缝密合,睫毛柔翘,眉形轻描。
真的……有些羡慕她。
也,狠狠蛮蛮不讲道理地嫉妒着她。
我缓缓抬起手,掌心遮到烛尖上,嘴角一牵,足足狰狞地笑,掌背一弓,五指一抓,捏到一丛油火,拇指尖与中指尖对弹,油滴儿刺啦一声,飞了出去。
我闭上眼睛,手指对捻。
我睁开眼睛,她的一根发梢上,半寸焦糊。
她闻所未动,咂咂嘴唇,喉里叽咕,继续织梦。
我走到床尾,伸手拉了她腹上团皱着的被子,拉开,拉下,盖住了她凉凉白白的脚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