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痛》唐清

1、一

　　我第一眼看见这个女孩，就觉得她不是我们“这里人”。
　　我所说的“这里”，不带空间意义。不是诧异于宫里有了一个她，不是诧异于起舞殿中突兀地有了一个她，不是诧异于淳那张雕花龙椅前，盈盈地有了一个她。
　　她明明是被摔抛在地的，沾地一刻，定是骨子里的疼，我看着也像同样知觉了似的歪牵了一下嘴角。却不见她夸张哼吟，也没见她摆姿落泪，她倒是拿袖子扇风似的甩了甩，拂去额头的汗味。待我再次定睛时，她已经撩开刚才因为抛物的惯性披遮在脸前的头发，竟然还能依依一笑，两只该死的黑眼睛扑闪扑闪，以我八辈祖宗的名义赌上，她此刻定是好奇多过惊恐。
　　那么，就换我惊恐了。
　　确确实实，实实窃窃，窃窃涩涩，涩涩轻轻，轻轻痛痛地。
　　看着淳慢慢，慢慢儿变了眼色。

　　过几天是清明，国家要举行大祭，也有周边小国的王公大臣前来观礼。
　　每天清早开始，全宫上下，有全分的忙，半分的闹，小分的乱，一丝儿偷偷的无聊。
　　谁知道呢，这会不会成为这个国家最后一次的全民宴。天知道的，三年里，这位皇帝是在用上天入地的本事儿作践着天下，作践着百姓，作践着……他自己。
　　一天累一天，一辰叠一辰，他简直在切割下自己的血肉，兑着酒来喝。
　　不过，今天应该要高兴。
　　寅时还不到，我掩躲在起舞殿的侧门帘后，脸相阴郁地看着一夜溺酒的淳，颓寂地在殿内反复走着来回。好天好云好霞好风，好静。殿外樱树已漾香，任何经过那棵树下的东西，都变作了甜的，清甜的风，暖甜的阳光，脆甜的鸟语，酥甜的人声，还有人的思维里总若隐若现着的一张蜜甜的脸。
　　淳也是注视了外面好久好久。
　　久到看着他瘦削侧脸凝重眼神苍白嘴唇的我，也甜味儿在心了。
　　直到三分疾风，送来碎瓣樱花，扑到他脸上，碰痛了他的眼皮。
　　他突然回神，挣扎地来了精神，大步走到门外，高声喊叫某些人的名字。
　　然后，他带着身边从前的三十二骑如今已变作五骑的贴身侍卫们，去鹫山打了一趟春猎。
　　我紧紧攥着门帘，一天里未走开，指甲对掐住帘布边缘一根偶然离群的丝线儿，一寸一寸慢慢地扯，日晷的影子从我掌指之间穿流而过，我的手指已经捏不住帘布上那道口子了，最终唿啦一记，伤到线结根子处。我才作罢，挑眉看窗外，逢魔时刻的到来。淳也回来了。
　　踏步流星，剑眉飞扬，绪意小奋，别染红晕。
　　胳肢间夹着一个女孩。
　　放手，甩腕，气定，启笑。
　　依然君王。
　　两边宫女聚前，解接他的佩饰。
　　扣子一松，披风移送到稻香嬷嬷的手里。
　　嬷嬷静默，恭敬，老目流连，把地上女孩和傲立在女孩前的皇帝，尽收眼底。
　　我也先不发表意见，只是看。
　　女孩胆子真大。
　　这三年，淳的身边换过无数个女人，与众小异的，多少总能引起他一些兴趣。
　　不过我看，这女孩不是假装与故意。
　　她的样子，真像是——只看过猪跑没吃过猪肉，只闻过牛粪没骑过牛背，只听过羊叫没尝过羊汤一般。
　　我这么怔怔想着的时候，淳已经在大吼大叫了。
　　愤怒的原因是，女孩不在看他。
　　她在看我。
　　我将眼神调回到殿中几许人身上，微微一惊，就见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这边。
　　我左顾右看，还忍不住伸手指点点自己的鼻子，只听得远远的她，清清俏俏一声笑。笑里含着温度似的，能融落殿前樱花树上的一滴露，叮咚响在人心底，不止我一个人的心底。
　　淳两手一张一抓，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被动地往前冲进他的怀里。
　　他并没有推开她，任她释放进殿后难得一见的紧张与僵硬。
　　然后，换作淳笑了。
　　半度得意，半度软糯，那味道真像从门口漫延到地砖上的半冷半暖的夕阳。
　　他的眼神，也分了两层，浮泛一层，明明放在她的脸上，深纵一层，则像涂了软油一样地滑开，滑落，滑进那个女孩心口的位置。
　　我抿着唇，退后几步，地板上满铺的霞光也照不到我这里。
　　他的鼻尖对着她的鼻尖，如唇齿的距离。
　　他像吼着，却是一种我从没听他对女人用过的温柔。
　　“看着我！”
　　“……”
　　“看着我……”
　　女孩的目光从他肩头探过去，瞥到了俯首默立在他身后的稻香嬷嬷，一干侍卫，一丛宫女。就是，没在看他。
　　她像被他轻轻放落在地，却又是一种我从没见他对女人用过的残酷劲道。
　　稻香嬷嬷恰如其分地小步上前，握手躬身，听候差遣。
　　“皇上。”
　　“把她带去月光院。”
　　“老奴明白，那么……今晚老奴就安排她侍候您……”
　　“不！就……就把她那么放着吧……”
　　“呃？”
　　稻香嬷嬷侍奉他二十几年，头一次弄不明白了。
　　他烦闷苦恼着，甩袖，率先离去了。
　　他从我旁边走过，没有转一转头，没有移一移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