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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红线 ...

  •   桑溪湾的雨下了整整三天,温度骤降,明明还是七月,却像即将入秋。迟未和康弦都没有出门,忙着创作,可惜灵感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迟未的脑袋又变得空荡荡,他只好不停地看电影,想从中找些灵感。康弦正好相反,他就着写好的歌词作曲编曲,达到了废寝忘食、笔耕不辍的程度。终于,在第三个雨夜,康弦完成了《琐碎日光》的demo。
      康弦捧着笔记本,兴冲冲地跑到隔壁房间,正要敲门,却发现门是开着的,屋内昏暗的光线透过门缝幽幽地渗透出来。康弦不动声色,推门而入,想看看迟未在偷鸡摸狗干什么坏事,还故意把灯调得这样暗。
      结果让康弦大跌眼镜,因为迟未在无声地哭泣。他那张脸因为过白,素来是带着几分寒意的,许多初识迟未的人都以为他是冷淡而不近人情的。然而此刻,迟未冷白的脸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像是春日破芽的柳枝,染上夕阳温软的色彩,又在倏忽之间,一场春寒回溯,让新生的柳枝垂泪。
      见迟未沉默落泪,康弦忽然觉得他可怜脆弱极了,慌张无措地奔过去,放下笔记本,轻轻地揉了揉迟未毛茸茸的脑袋,焦急地询问:“迟未,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迟未如梦初醒,他的眼泪还在掉,看着眼前满脸担忧的康弦,内心十分复杂,嘴巴微张却不说话,不知作何解释。其实迟未几乎不在外人面前落泪的,虽然他泪点很低,但迟未有个本领,他特别能忍,山崩地裂了也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外人见着说是冷漠无情,可是没人知道他都积攒着私下偷偷哭一场。
      今天迟未正好在看一部电影,叫作《热带雨林的末梢》,电影是实景拍摄,构图饱满、色彩丰富,从视觉效果来看,影片美学价值挺高。但从内容来看,实在一般,大概就是一个夏日丛林冒险的悲剧故事,女主人公全程作死,却在其他配角的保护下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影片最后女主人公独自返回城市,在雨中漫步,记忆又重回热带雨林,她怀里搂着最后一个为她牺牲的队友,队友说出临终的告白:“我终其一生探寻热带雨林的末梢,妄图找到这个世界的神经纤维,可惜,我得不到答案了。但在生命最后一刻,我找到了自己,我爱你。”
      迟未感动得一塌糊涂,虽然他全程吐槽剧情,可最后结局女主人公在雨林无声地哭泣,迟未还是动容地落泪。他想,若有个人活得如同傀儡,信仰早被人安排好,从来不懂情感、没有自我,却因为遇见另一个人,找到了自我存在的意义,这个人好不容易被救赎了,却在下一刻永远地失去了生命,这是多么叫人痛心的事啊。
      片尾的纯音乐又是哀婉的钢琴曲,更叫人伤怀,迟未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不能自拔,忽然被康弦逮个正着。悲伤瞬间就被冲淡,迟未格外窘迫,他在心里哀嚎,老天,他该怎么掩饰啊!
      所幸康弦十分善解人意,他见迟未久久没有应答,只是瞪大双眼无措地望向自己,以为迟未不愿意多谈,自顾自地开口:“没关系,如果不想说就不说,”他从桌上重新拿回笔记本,坐到迟未身旁,点开歌曲demo,“别难过了,来听听歌。”
      迟未还在发懵,旋律已悠悠然飘至耳畔,先是前奏引入,舒缓轻盈,将迟未带进一个普通的晴日午后;接着是主歌部分,婉转悦耳,带着些许雀跃,开始追忆往昔,又渐趋平淡;突然之间,又峰回路转,进入副歌部分,欣喜盼望的情绪抵达高潮;然后又进入新一段的过渡,与前奏旋律相似,但似乎更换了乐器,舒缓之余多了些厚重;新的主歌部分变成关于现状的想象,深邃曲折,惆怅渐浓;副歌部分曲调相同,却在编曲上别出心裁,将欣喜转换为平静释然。
      一曲终了,迟未也将故事听完,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抛诸脑后,他好像回到十八年前,旁观了那场无疾而终的爱情。

      第二天,雨停了,天气阴沉。外边温度有些低,迟未套上一件灰色长袖衬衫,背着画板,被康弦催促着出了门。
      外出的起因是康弦认为迟未心情不好,需要出门散心。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开满红色三角梅的沙汀,这是康弦笔友推荐过的地方,七月正是三角梅的花期,百闻不如一见,两人准备去一探究竟。不过他们找不着路,按照笔友信中所写,在那条去往泉水峰的路上,有个曲折的弯道,路旁长了一棵高大的银叶树,银叶树向东数570余步,有一条绕着山腰的、狭窄的小路,沿着小路一直走,走到山谷,能见着一条溪流,顺流而下,大约再走十分钟,便能到达长满三角梅的沙汀了。
      两人沿着去往泉水峰的柏油路前行,迟未的衣服稍厚,等走到上次遇见何郁的坡道时,他已经出了一身薄汗,却仍不见弯道银叶树所在。
      迟未有些气馁,看着身前脚步轻快的康弦,不禁感叹这个人是怎么做到永远活力满满的,他真觉得疲惫极了,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可惜今天的康弦似乎失去了观察入微的良好品性,始终没有察觉迟未逐渐减慢的步伐,他甚至有越走越快的趋势。眼见着两人间距拉远,康弦已经上了坡顶,自己还停在坡腰,迟未很是无奈,虽然觉得丢人,却还是扯下脸面,大喊了一句:“等等我!”
      康弦这才回头,虽然两人隔着一定距离,但迟未还是看清康弦涨红的脸,发现他正捂着嘴努力憋笑。
      “靠,你故意的!”迟未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心里很不痛快,他对着康弦竖了个中指,但人还是自觉地往坡顶走。
      康弦近来对迟未有忧郁滤镜,他觉得小少年竖了中指,却还是乖乖地向自己走近,竟然有一种无能狂怒的可怜感。于是,在康弦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时,他也不由自主地往下走,向迟未靠近。
      他们交会在坡道向上路段的四分之一处,在一棵繁茂的松树下,迟未盯着康弦,疑惑发问:“你下来干什么?”
      其实康弦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不能说自己认为现在的迟未身心都很脆弱,需要他的关心吧。康弦估计要是自己真这么说了,得讨一顿打,虽然小少年看起来体力一般,应该没什么力气,但是打架这种事还是算了。
      康弦停顿了十几秒钟,终于抛出答案,“没什么,我就想多运动运动。”他以为自己找了一个完美的解释,毕竟这个理由不涉及对方。
      可这在运动细胞稍显匮乏的迟未听来,简直就是阴阳怪气,他生气极了,什么也没说,气呼呼地往前冲,竟瞬间与康弦甩开一大截。
      康弦懵了,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前面忽然传来两声惊呼。
      前边的迟未不管不顾跑得太快,竟与一个留着长发的高个女生迎面相撞,两人一起摔倒在坚硬的马路上。
      康弦无暇思考其他了,他急忙冲过去,扶起卧倒在地的迟未,将他从头至尾看了个遍,担忧地问:“小少年,没事吧?”
      迟未什么事都没有,顶多摔倒那片刻愣了几秒,但他对于康弦嘲讽自己体力不行这件事还是耿耿于怀。所以,迟未开始装模作样,他故意往旁边倾倒,像是双腿失去了力气,作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还有气无力地念:“完了,脚好像又扭到了,不该跑那么快的……”
      康弦信以为真,以为迟未站不稳,忙搂住他的肩,语气歉疚:“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到你。”
      迟未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正准备继续“敲诈勒索”一番,康弦却又对他说:“不过迟未,我还是得跟你讲,你太脆弱了。等这次痊愈,跟着我一起去运动吧。”很是诚挚,很是语重心长,也很让人有想揍他的冲动。
      迟未勾起嘴角,推开康弦搭在自己右肩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谢谢,我没事。谁他妈脆弱了!”先礼后兵,先说谢谢再问候长辈,迟未觉得自己很有礼貌。
      “两位,能不能先暂停一下打情骂俏?看看地上躺的另一个人呢?”被遗忘的女生声音不大不小,语气带着几分怨念。

      无巧不成书,不撞不相识。与迟未撞上的女生叫作文墨,她竟然也要去三角梅沙汀。文墨是桑溪湾本地人,熟门熟路,她不计前嫌,带上这两个不识路的家伙。
      有了文墨,这一路倒是有趣不少,她给他们推荐了几个好玩的冷门景点,还讲起三角梅沙汀的故事。桑溪湾的山很多,有山峰便有山谷,有山谷就有无数条大大小小的溪流。而溪水边缘堆积形成了数不清的沙汀,松软的沙汀土质肥沃,年年春天都会长满青草。但独独只有这一个沙汀生长着赤红色的三角梅,据说是二十三年前一对恋人种下的,他们把这里作为秘密基地。后来,又过了五六年,三角梅的花越开越好,发现这个秘密基地的人越来越多,一传十、十传百,三角梅沙汀名气渐盛。
      “不过,明明有更好走的路,也不知道你们哪儿听来的捷径?”文墨没有走康弦笔友所说的路线,她带着迟未二人从柏油路前行,走到一座青松翠柏烂漫的山峰,再由山峰往下,沿着布满青苔的石阶走十来分钟,便能看见三角梅沙汀了。
      如文墨所讲,三角梅沙汀在本地很有人气,等他们到时,就发现来这里赏花的年轻人不少,其中成双成对的恋人又尤其多。文墨一脸揶揄,笑得不怀好意,“你们不知道吧?因为那个传闻,这里也被叫作情人汀,不正适合你俩?”
      “刚才不是和你解释过了吗?我俩真是朋友,没别的了。”迟未十分尴尬,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后边的康弦,害怕他因为被人误会性取向而不舒服,所幸康弦神色自然,看起来浑不在意。
      文墨没再追问下去,她大约是看见了熟人,忽然张开手臂。紧接着,有个女孩跟一阵风似的,向文墨扑来,紧紧搂住了她。二人拥抱了许久,女孩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迟未准备再向文墨道个谢,便就此别过,可那风儿似的女孩忽然回头,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那个在酒店误会他和康弦关系的服务生。迟未瞪大眼睛满是震惊,女孩也瞪大眼睛看他,她欣喜地说:“是你们!好巧!”
      还没等迟未回应,女孩又转头看向文墨,拉住她的手,兴高采烈地说:“小墨,我上次跟你说的就是他们俩,给予我勇气的,我们的红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文墨俯在女孩耳边轻声说了几句,然后向两个茫然的少年介绍:“这是我女朋友万笛,她之前一直没有勇气面对我,不肯和我在一起。因为偶遇你俩,发现自己身边也有同类,才勇敢了一次,所以她说你们是红线,请不要介意。虽然只是个误会,但对我们来讲,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万笛挽着文墨的手臂,怯生生地打量迟未和康弦,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你们真的不是情侣?那为什么那天……”
      “因为我不清楚自己的性取向,所以才,”迟未有些窘迫,又回忆起那天被人抓包的尴尬,“都是康弦乱出馊主意。”
      听完迟未的解释,万笛脸上有些许低落,她知道自己已经与文墨在一起,别人如何也无法影响她们之间的关系,可忽然间发现自己的支撑悬在半空,万笛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迟未不知道如何安慰万笛,他看向身旁的康弦,而康弦也正在看他。迟未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你快说点什么。”
      康弦想摆手拒绝,但迟未目光坚定,还死死攥着他的手臂,一副他不开口誓不罢休的样子。算了,小少年口齿确实不如他清晰,还是他来说吧,康弦发现自己面对迟未总是轻易妥协。
      “别多想,像文墨说的那样,这是个美丽的误会。或许我们暂时不是同类,但你和文墨的感情从来不由我们决定,与其说我们是红线,不如说你们彼此相爱才是这段缘分牵连成线的起源。”康弦这样告诉万笛。
      四个人因着这样巧合又离奇的缘分相遇,便一起逛三角梅沙汀。
      走到一个地方,有一枝三角梅正好垂落至水面,风吹水流,花枝也随之摇曳,像是一个人对着自己的影子跳了一支舞。迟未难得起了画画的兴致,他邀请文墨、万笛作模特,两个女孩被炽焰般的三角梅环绕着,她们彼此倚靠,肩头上垂落的青丝也纠缠难分。那枝垂落的三角梅与溪水面花枝的倒影若即若离,而水面映着的两个女孩却变成同一个影子,亲密无间、难舍难分,多么美好的画面,迟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康弦站在迟未身边,看着他挥洒自如作画,不过一刻钟,三角梅深青的叶、赤红的花与青丝缠绕的恋人便跃然纸上。作为外行人,康弦觉得心悦诚服,可迟未似乎还不满意,他的画笔久久停在空中。
      “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感觉她们与花之间还不够契合,需要再多一些联系。”迟未眉头紧皱,认真思索着。
      康弦也盯着画纸思考,其实他很能理解迟未在创作上的执着,正如自己平时写歌,少了一个音符都不行,这个音符往往是最难找到的,可一旦找到便是整首曲子的画龙点睛之处了。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迟未突然敲了敲脑袋,他拿起画笔,在两个女孩紧靠着的手腕上,勾勒出一条与三角梅花瓣同色的线,那条红线从脉搏起源,缠绵缱绻,将一对恋人牵连起来。
      分别的时候,迟未将画送给了万笛,他对她说:“你们很勇敢,也很般配,希望你们永远幸福。”这是当时万笛误会他和康弦的关系时说过的话,现在迟未将这个祝福还给她们,但愿这条独属于两个女孩的红线能够越过世俗、绵长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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