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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错过 ...

  •   窗外是碧蓝的晴空,在迟未狭窄的视野内,穹顶没有一片云彩,昨夜暴风雨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台风似乎也没有登陆,像是康弦忽而脆弱的泪水,都蒸腾为无形无色的水汽了。
      迟未正坐在书桌旁,手握一支黑色中性笔,与空白的纸页无言对望。他左手边摆着吃了大半的油条和豆浆,是方才康弦送过来的,这家伙笑得没心没肺,把迟未安排得明白,“我们兵分两路,我去泉水峰探路,你就留守酒店休息,有时间也可以找灵感写写词。”
      于是,很闲的迟未就开始构思了,因为康弦说他那些梦光怪陆离、天马行空,所以他由梦开始发散思维。可他想着想着思路就走偏了,觉得昨晚见到的脆弱的康弦好像也不真实,自己像是梦游似的,稀里糊涂地应下作词的重任。
      也许唯一真实的是迟未的内心,他清楚知晓自己将康弦视为重要的朋友。所以,他又不免好奇,自己的朋友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居然想要放弃视若生命的音乐。但既然康弦不愿意说,迟未也不会深究,他十分乐意为朋友加油鼓劲。
      可创作真的好难,尤其是面对全然陌生的领域,迟未呆坐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能下笔。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迟未觉得要是自己真能救康弦一命,恐怕得变成一只猫,花费整整八条命才能作出词来。
      最后,迟未还是决定出门转转,虽然脚踝还微疼,但待在房间实在找不到灵感。他走出屋子,才发现阳光有些刺眼,迟未驻足原地,忽有徐徐清风迎面而来,像是一种指引,他随着风的方向缓步前行。
      柏油路蜿蜒曲折,环绕着连片的深绿色山丘,夏日林木疯长,许多不知名的藤蔓枝叶蔓延至道路边缘,遮挡住横冲直撞的阳光。路上几乎没有车辆,迟未踩着树影漫无边际地乱晃,他看着地面落下的零星光点,似乎有了一些散乱的思路,可惜还只是断章残句,找不到确切的主题和故事。
      即将走至一段上坡路时,迟未脚踝不太舒服,他在路边找了一块石头随意地坐下,拿出手机准备在便签上写几句词,才打出“日光”“树影”两个词。忽然有咕噜噜的滚动声传来,迟未正疑惑,一个红润的苹果滚了过来,他急忙伸手抓住那个苹果。然后抬头发现坡上方站着个盘发的中年女人,她脚边还有一个倾倒的竹篮。
      迟未环顾四周,发现坡下还掉了几个苹果,就一个个帮忙捡起来,双手捧着准备给女人送去。上坡路陡峭,女人又站在坡上发愣,迟未花了两分钟才走上去,他把手稍微往外伸了伸,示意女人接过去。可那个女人似乎毫无知觉,依旧淡漠着一张脸,棕褐色的眼眸失去了神采。
      迟未略显无措,他尝试着问:“姐姐,我帮您放回篮子吗?”
      女人这才被他的声音唤醒,她盯着迟未手上摔坏的红苹果,眼珠迟缓地转动了一圈,忽然间站不稳似的,直直摔坐到柏油路面,悲恸地大哭起来。
      迟未被女人奇怪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缓缓地蹲下,帮着扶起竹篮,才发现里边还有一个没有掉落的苹果以及一大堆香蜡纸钱。迟未把手上的苹果全部放回竹篮,正好遮住那些祭祀用品,他没有再说话,准备悄悄离开。
      女人却突然抽泣着开口:“能听我说说话吗?我太久没有人可以倾诉了。”

      女人名叫何郁,郁郁寡欢的郁,这恰如她的前半生。
      何郁是十六年前来到桑溪湾的,从遥远的北方小县城来,她说:“我是来逃难的。”
      何郁是个孤儿,但她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因为没有牵绊,活得自由又洒脱。她是无忧无虑的,对学习也不太上心,读完高中就开始打工。再后来,她攒了些钱,便摆了个水果摊,理由也很随意,只是因为自己从小就馋水果。
      年轻的何郁生得一副好皮囊,又自带一种潇洒自如的迷人气质,追她的人不少。但何郁瞧不上,或者说她从不觉得爱情是人生的必需品。
      然而物极必反,在十八年前的寒冷冬日,水果售卖的淡季,何郁遇见了自己的初恋,或者说是唯一的一段恋情。那会儿,有个年轻男人频繁到何郁这里买苹果。在他第十次来的时候,何郁没忍住问他:“这么爱吃苹果呢?”
      男人笑了笑,但眼神里却有掩藏不住的愁郁,他告诉她,自己的老师病了,每天都住在医院,“老师他喜欢吃你家的苹果。”
      年轻男人叫作宁休冉,算是个高学历人才,二十六岁了正在读博士。生病的祁老师是宁休冉大学时的启蒙老师,二人感情深厚,老师又没有子嗣,他便一直照顾在侧。
      其实那时候何郁的“郁”,还不能说是郁郁寡欢,她更像是郁郁葱葱的常绿林木,朝气蓬勃、向阳而生。她对什么事都看得开,宁休冉每次来买苹果时都喜欢同她说上几句,两人渐渐熟识、成为朋友。
      偶尔,他们还会一起出去散步,最常去的是县城的两个湿地公园。那里生长着许多形态各异的树木,这时研究植物学的宁休冉话总是很多,他会滔滔不绝地给何郁科普一大堆植物知识,告诉她待来年春天万物复苏、新叶抽芽,这里会多么美丽。其实很多内容何郁都听不懂,但她喜欢听他讲话,讲他擅长的、热爱的东西。
      十八年过去了,何郁也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喜欢上宁休冉的,也许是喜欢他英俊的脸庞,或是聪明的头脑,还是待人真诚的品性?她不知道,其实后来也遇到过比宁休冉更优秀的人,可何郁并没有爱上他们。
      也许只是那一天,那会儿快要入春了,阳光灿烂。何郁和宁休冉坐在公园的木椅上,身后是已经抽芽的垂柳,树木还遮不住日光,洒在他们身上,暖烘烘的。他们各自拿了一个苹果,一口一口“咔嚓”地咬着,声音很清脆。
      忽然,宁休冉悲伤地告诉她,祁老师病情加重了,他回忆起与老师的初遇,说起老师怎么教学,又讲自己受他影响才体会到研究植物的趣味。
      “可老师还没有找到他课题的结果。”宁休冉痛苦地说,他缓缓靠向何郁的肩,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滚烫的、哀伤的,落在何郁有些干燥的右手皮肤上。
      那个瞬间,何郁的心脏突然强烈地跳动起来,她生平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受,自己正被人依赖着、需要着。她轻轻地拍宁休冉的肩,声音都有些颤抖:“那你帮老师找到结果,如果你需要,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后来,祁老师没有等到春天,便与世长辞。葬礼结束后,宁休冉就同何郁告别,他要去国外继续进修,研究老师未完成的课题。何郁将自己的情感深藏于心底,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何郁觉得她同宁休冉是有缘分的,因为他们下一次相遇是在半年后,亚热带的沿海乡村,何郁前来采购水果,遇见了正在观察一棵大树的宁休冉。两人在那棵高大挺秀的树下聊了好久,日光琐碎,树影婆娑。
      其实当时就是最好的时候了,何郁应当表明心意,可惜台风阻止了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宁休冉的课题阻止了他们的第三次见面。何郁没来得及说出口,宁休冉就走了,他们不是没有联系电话,只不过何郁觉得电话不是表达情意的好方式。
      何郁天真地以为还有下一次,可下一个冬天再见到宁休冉时,他已有怀着身孕的妻子,那是个温柔娟秀的女人,他们学同一个专业,有相同的爱好和无数契合的话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何郁虽有遗憾,却也坦然地面对,在后来的一年里,也试着接受其他追求者。可再下一个冬天,宁休冉与妻子过来祭奠祁老师时,宁休冉外出拜访老师的朋友,她的妻子坐在何郁身旁,见她递了一个苹果过来,忽然低落地说:“人是不是永远都忘不掉初恋啊?”
      然后何郁才知道,宁休冉曾喜欢自己,可他永远不会知道何郁亦对他有情。因为何郁说过太多次不想有任何牵绊,所以他们都以为她不会爱任何人。
      “还好你不喜欢他,”宁休冉的妻子声音很轻,她勾起唇角,笑得有些勉强,“他娶我可能是因为父母要求,而我和他刚好合适吧。”
      说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是歉疚地说:“抱歉何郁,你就当我发牢骚说胡话。我知道,他自然是负责的,也是好感我的,毕竟我们在一起之前,他就老实告诉我他对你的喜欢,只不过有时候我还是会在意,为什么我的爱更多呢。”
      何郁后来是怎样回答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各种情绪在心底翻腾,酸楚的、疼痛的、遗憾的,她却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
      与宁休冉夫妻道别以后,何郁便逃走了,远离了那个有着她与宁休冉共同回忆的城市。
      那之后他们断了联系,何郁四处奔走,最后定居在桑溪湾,大概是因为这里有郁郁葱葱的林木,他曾那样形容她。来到桑溪湾后,何郁一直独居,也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像是个隐居山林的青云客。
      “昨天去集市,我遇见了来这里旅游的、他的妻子,她告诉我,宁休冉在十一年前就因过度劳累去世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完成了老师的课题。”何郁已经恢复过来,不再抽泣,她语气平静,“有人为梦想而活,有人为爱而活,也有人二者兼得。可不论是哪种人生,都要及时去做,只晚一步,命运的琴弦就会绝断。”
      何郁讲完故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弯了弯唇角,轻松地笑起来,整个人都变得轻盈。她挑了一个完好无损的苹果,递给懵里懵懂的迟未,对他说:“希望你的人生少一些遗憾,祝你好运。”

      迟未拿着苹果怅然若失地往回走,他好像能写出词来了,然而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自己对何其昭的感情,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是为梦想而活,还是为爱而活。现在的迟未,梦想是模糊不清的,喜欢是不甚了了的。
      迟未没走太远,还是决定先抛开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仍然找了一块石头坐下,脑海开始重新勾勒何郁的故事,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地面一块块断裂的光斑上。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迟未终于打开手机,将便签上的“树影”二字删去,又在“日光”前加上“琐碎”一词,将歌名定为《琐碎日光》。有了思路以后,迟未写第一节歌词还算流畅。不过按照他对歌词的浅显认知,或者说是前一晚特意看了许多流行歌的歌词,副歌后的第二节歌词往往在内容、形式上都与前一节歌词相对或相似,而且最好要有情感的递进。这可让迟未犯了难,他思路卡在一半,不上不下,让人焦灼。
      康弦是这时看见迟未的,他坐在一个大叔破旧的三轮车上,远远看见迟未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路旁。迟未正伸出左手去接树荫空隙间漏下的一缕阳光,像是一幅宁静悠远的油画。康弦不忍心打破这幅画,所以没有喊迟未,他向大叔道了谢,便下车往迟未那里走。康弦今天没有去成泉水峰,大巴走到一半就坏掉了,他不愿意等,又正好遇见顺路的大叔,就搭了顺风车回来。
      康弦慢慢向迟未靠近,但后者毫无知觉,还一心一意沉浸在歌词里。直到康弦半蹲着身子,好奇地打量迟未的手机,发现便签上写的是歌词,忍俊不禁地问:“在写词呢?小少年。”
      迟未才终于发觉康弦的到来,他被吓了一跳,手机直接甩了出去,没忍住骂脏话:“脑子有病,我操//你……”话硬生生顿住,迟未突然意识到这不太好,骂人不应该牵连无辜,尤其是对方的亲人长辈。
      可这停顿的位置不对,容易产生歧义,康弦帮迟未捡手机时,脸上的笑意一点儿也藏不住,他嬉笑着问:“你操谁?”
      迟未十分窘迫,整张脸都烧起来,连同细瘦的脖颈也微微泛红,他颤巍巍地解释:“没、没谁。”
      康弦见迟未可爱又可怜的模样,不忍心再闹他。他坐到迟未右侧的地面,比对方矮了一小截,微仰起头,换了个话题,“我看看你写的歌词?”
      “还没写好,卡住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这样的算不算歌词。”迟未握着手机有些犹豫,他想写完后再打磨一下。
      可康弦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直接伸手夺过手机,跟着词胡乱哼唱起来,词曲合在一起竟意外的悦耳。
      而一旁的迟未仍紧张兮兮地盯着康弦,担忧地询问:“可以吗?我作词是不是需要配合你的编曲,我不太懂。”
      “小少年,对自己有点自信啊,你做得很好。”康弦十分动容,他轻轻地拍了拍迟未的肩,“你只管随心所欲地写就好,词曲的搭配就交给我调整。”
      其实康弦拜托迟未作词的初衷只是想有一个重新开始的理由,并没有期待他真正写出词来,然而迟未的用心程度远超康弦的想象,他明明昨晚还发着烧,脚踝也伤着,却那么认真地去履行这小小的承诺。
      迟未总算松了口气,他眉眼弯弯地笑了笑,又语气正经,提出要求:“那你得帮我想想第二节歌词,我现在卡在中间,一点儿思路都没有。”
      于是,迟未将先前那个无疾而终的故事说给康弦听,他们在琐碎的日光下为何郁与宁休冉的错过唏嘘不已,也为歌词的遣词造句争执不休。终于,在一片乌云飘至,地面的点点光斑也随之藏匿时,两人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创作,歌名为《琐碎日光》,歌词大致是这样:
      无疾而终的含义
      我从不懂得
      许多年以前
      树影成双
      他和我蹦蹦跳跳
      玩幼稚的飞机场
      那时的我们天真无邪
      有明澈的墨色眼瞳
      像是透明琥珀
      山野的溪流
      云层生长比年轮还缓慢
      一天天的晴日
      拥抱最温暖的冬季
      谁想要落雪
      南方亚热带的他
      日夜祈祷
      等春风吹绿柳芽
      又盼明朝至
      婆娑的树影舞姿翩翩
      我遇见琐碎日光
      渴望林木疯长爱意张狂

      无疾而终的含义
      我终于知晓
      许多年以后
      形影相吊
      他和我咫尺天涯
      南北半球路迢迢
      现在的我们饱经风霜
      只剩下混浊的眼球
      日渐苍老的身体
      皮肤褶皱
      乌云成长比龙卷风更快
      一天天的落雨
      跌入最冰冷的春天
      谁想要日光
      北方温带的我
      不再祷告
      等仲夏日的来信
      又追忆昨日
      婆娑的树影舞姿翩翩
      我重逢琐碎日光
      渴望草木葱茏生命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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