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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往事 ...

  •   那是二十四年前的春日,十七岁的康琴受够了父母重男轻女的折磨,在家里已经有六个兄弟姐妹母亲却再度怀孕、为了得到彩礼钱父亲不停地为她张罗相亲的状况下,康琴在大姐的接济下得到一笔足够离开的车费,终于走上了离家出走的不归路。
      康琴来到一座名叫丹陆的城市,这座城市很大,让人茫然无措,偏偏她很幸运,很快遇见一位好心的大婶丁晚慧。丁晚慧在丹陆音乐学院开了一家小卖部,前一个帮忙的收银员正好离职,偏巧她刚出校门口就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女孩撞到了。两人都停下来,康琴不住地道歉,抽泣着解释自己在追贼,原来她仅有的一点钱被人抢了去。那贼早不见了踪影,丁晚慧便从兜里掏出几张一百元递给女孩,康琴却不肯要,她的肚子又在这时嘟嘟叫起来,丁晚慧便带着康琴来到一家中餐馆。
      吃完饭,康琴终于忍不住说出自己的遭遇,她哭哭啼啼地感谢丁晚慧:“谢谢您,大婶。您比我妈妈还好,好多了。”
      丁晚慧怜爱地看着眼前不幸的女孩,终于温柔地开口说道:“愿不愿意来我这里打工?”
      此后,康琴便成了小卖部的收银员,丁晚慧待她极好,原本学校的员工宿舍只能提供给正式员工,但丁晚慧四处奔波,为她申请到一间员工宿舍。康琴有了稳定的工作和住宿,终于在这个城市安顿下来,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她心底也畅想着未来,希望挣到足够的钱,也能在丹陆买一座小小的房子,然后她就可以邀请大姐过来。
      怀着美好的憧憬,康琴在小卖部工作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丁晚慧也渐渐放心,有时会留她一个人看店。可康琴到底年轻,比学院多数大学生年龄都小,有个长得人高马大的男生在结账时不肯把钱拿给她,还抓住她的手,故意调笑道:“妹妹,你亲一下我,就把钱给你。”
      康琴一边流泪,一边挣扎着要抽出手,奈何对方力气大,怎么也逃不开,眼瞧着那人就要亲向她的脸。这时,一道冷峻的声音响起:“住手!”
      紧接着那流氓的右脸便被一拳砸中,两个人瞬间撕斗起来,康琴惊慌失措地看着拯救她的青年渐渐落于下风,心都纠成一团。所幸不久后,警察来了,原来救人的那个青年先前就报了警。后来那流氓被记过处分,丁晚慧也在小卖部安上监控,不敢再留康琴独自一人了。
      救人的青年是学院大三的学生元屿,在打斗中受了轻伤,康琴过意不去便常常去看他。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悉,康琴年轻时生得极美,人又单纯无害,元屿周围的朋友就常常开二人玩笑,开始他们都还会解释几句,后来被人说得多了也就渐渐麻木。
      其实最开始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哪怕康琴早在那次英雄救美中动了心,却也只是一场沉默的单恋,她是自卑怯懦的,并不敢奢求来日。真正有变化大概是康琴第一次在元屿面前唱了歌,她那时常常跑去听元屿和几个朋友唱歌,久而久之也记住了旋律,后来大家都唱累了,坐在草地歇息时,康琴却不自觉地哼起歌来。她虽然没有专门学过唱歌,却音色极佳,分明没有过多的感情经历,嗓音却自带诉说故事的天赋。那是康琴第一次从元屿眼中看到惊艳,自己唱着他的歌却又让他惊艳,那一刻也许两个人的心脏都跳得很快,为彼此眼中的自己。
      后来他们走得更近了,元屿会主动让康琴唱他的歌,而康琴也会满眼都是元屿,跟着他一句一句地哼唱。二人的关系在歌声里突飞猛进,很快进入夏季,元屿知道康琴暑假无处可去,便主动邀请她一起去自己的家乡——桑溪湾。
      元屿带着康琴在桑溪湾四处游玩,还领着她去了一个叫作芭蕉雨的剧团,那是个戏曲爱好者汇聚的剧团,元屿与里边所有人熟识。其中有个叫卿茹慧的中年女人是元屿的高中老师,当时看他带着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便笑道:“臭小子都带女朋友回来了!果然是长大了。”
      康琴羞红了脸不言语,元屿也没有否认,两人便在这样的误解下成为了真正的男女朋友。元屿牵着康琴的手,带着恋人去了一个秘密基地,那是一个山谷里、一条溪流旁的一处沙汀,从儿时起元屿就常常一个人跑到这里发呆,现在他将自己珍藏的秘密分享给康琴。
      在盛夏,沙汀长满了葱茏的杂草,康琴很喜欢岛上赤红色的三角梅,便提议道:“元屿,我们在这里种三角梅好不好?”
      “好。”两人正处在热恋期,元屿回答得格外温柔。
      于是,他们在沙汀种下了三角梅,并约定每一年都来桑溪湾看花。
      很快到了第二年,元屿大学毕业,康琴也年满十八岁,两人自然而然住到一起。康琴辞了工作,因为元屿不想她在外奔波,他是个才华横溢的音乐天才,早在大学就通过作曲写歌赚了一大笔钱。他们一起在丹陆买了房,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可惜康琴那时还不知道她的美好幻梦已经快要碎掉,又一年的初夏,十九岁的康琴有了身孕,她满心欢喜地告诉元屿,却没察觉到对方笑容里的不耐。上一年因为元屿工作的缘故,两人没有回到桑溪湾,这一年康琴又再次请求,她抚摸着尚还平坦的肚子,无限憧憬地说:“今年就带着孩子一起去看我们种下的三角梅,好不好?”元屿自然没有答应,他借口称近两年事业起步实在没空离开。在这两年多的相处里,康琴早已沉沦,她不疑有他,仍然善解人意地接受了。
      在夏的末端,元屿的生日就要到了,那时康琴怀孕四个月。她早走遍了丹陆这座城,知道元屿很喜欢城北某个市场卖的一种鱼,康琴一大早便坐上公交,穿越大半个城市想为元屿买他喜欢吃的东西。好不容易在新的环境立足,康琴总是格外珍惜,因此常常喜欢坐在窗边侧头看外边的景色。不想这一次,她在一家酒店门前看到了元屿和一个漂亮性感的女人拥吻,康琴的心又惊又痛,在下一站匆忙下车,等她泪流满面跑到酒店时,早已不见那二人。
      于是,那天元屿的生日,康琴没有做一个菜,只是无措地坐在桌前等他回家。大约是晚上八点,元屿才酒气熏熏地回到家,见空着的木桌,奇怪地问:“琴儿,不是给我做了鱼汤吗?我可是聚会特意空了肚子的。”
      康琴听着他的话,却又一次断了弦似地掉眼泪,她终于忍不住抽泣着质问他。元屿听后稍稍惊讶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平静下来,发誓说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他只是需要音乐的灵感才会犯错。他又摸着康琴的肚子,轻声唱歌,说是给孩子和她的礼物。
      康琴信以为真,二人又重修旧好。然而元屿借口获取灵感屡次犯错,光是康琴发现的就有七八个,她分明心如刀割,却偏偏爱他爱到深处,一次次相信、一次次失望,却又始终离不开。
      终于到了冬天,天愈发冷,康琴外出看望丁晚慧,夜幕降临时才到家。门却没有锁,她猜想大概是半个月都未归家的元屿回来了,心里还有些高兴。不想进屋后,却听见一对男女的喘息声,她循着声音而去,透过门的缝隙,看见元屿和一个陌生女人躺在她和他的房间里。
      康琴沉默着离开了家,屋外的风愈发凛冽,吹得她通身冰凉。“小琴,不要过分沉溺。”丁晚慧的话犹在耳边,那是如母亲般的人给她的忠告。康琴回头望着房间里明晃晃的灯光,她记得那是他们搬到这里时一起去选的,现在却不再为她照亮。
      终于,康琴认清了一切,在元屿依然不常回来的冬天,她怀着自己的孩子,只带走属于她的东西,永远地离开了丹陆。

      十九岁的康琴又来到新的城市——东维,她找了一个长着柿子树的老旧小区扎根,开始时打了很多份工,艰难地生下孩子,攒了几年工资,终于自己开了一家小卖部,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弦”这个字其实是她在热恋时便想好的,只是如今一想到元屿总是以音乐为借口给自己开脱,康琴便觉得痛心不已。她纠结了许久,最后想自己的名字不也有个“琴”字,而且这样也像是一个警告,让康琴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痴心付出的恶果,所以她仍给孩子取名“康弦”。
      康琴很爱康弦,尽管他与他亲生父亲的眉眼极其相似,总叫人想起过去的悲伤往事,可这个儿子是她唯一的依托、所有的期待。然而随着康弦渐渐长大,他表现出对音乐的热爱和极高的天赋,这让康琴恐惧不已。于是,她对康弦的管教越来越严苛,随时监督着不肯让他接触音乐。可少年不断成长,很快进入青春期,康弦变得叛逆,不断反抗。母子二人有过许多次争吵,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康琴不再反对儿子玩音乐,康弦也必须按照母亲的意志选专业。
      原本这样的相处状态也算平和,却不想在康弦即将大学入学的时候,阔别十多年的元屿出现了。他人到中年,竟然多了些对家的眷顾,想找康琴重修旧好并认回儿子。康琴早已没了感情,若说有也只是无尽的恨和怨,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并警告元屿不要去打扰康弦。其实那会儿康弦本来申请了大学住校,但康琴因为元屿的出现心中不安,最后带着儿子搬到了绿岸小区,让他不必再住校。康弦虽然心有疑惑,却也持无所谓的态度,何况康琴一向对他管教甚严,他早就习惯了。不久,母子二人又遭遇车祸,康琴在晕倒之际,也着急慌张地叮嘱康弦不要做音乐。此后,康弦似乎真的听了话,只专心于土木工程专业了,元屿也没有再次出现,康琴松了一口气。
      然而事情没有结束,两年后的夏天,康弦说要外出旅行,等他到了给康琴发来视频,她才发现儿子竟去了桑溪湾。但如果康琴自己表现得太不自然,怕又是要惹人生疑,她心想大约只是巧合。在康琴的再三催促下,康弦仍然过了一个月才回家,并且常常神秘兮兮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不过那段时间,康琴也顾不过来康弦的事,因为她常常接到元屿的骚扰电话,其中一次对方甚至直接报出了康弦的学校专业年级班级,说是要直接去见儿子。康琴千百万个不愿意,只好亲自去见元屿。阔别已久,昔日的恋人再次相逢,康琴却只剩下满目的恨意。元屿这些年的音乐之路走得很顺,丝毫没有受到他混乱的私生活影响,看起来比独自养大儿子的康琴年轻十多岁,他咳嗽着告诉康琴自己患了癌症,所以希望能在剩下的日子里与真正的家人相伴。
      康琴心里划过一丝不忍,却也只是瞬间,她怒骂道:“谁是你的真正家人?别再来找我们了。”
      元屿却在这时晃着脑袋,跌跌撞撞地跪了下去,五官有些扭曲,表情变得很不自然。康琴疑惑了片刻,语气冷冰冰地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会吸毒了吧?”
      元屿听到这话,却癫狂地大笑起来,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康琴不愿同他多谈,很快扔下元屿,脚步急促地离开了。
      两天后,本市新闻播报有一吸毒男子跳楼自杀,很快康琴接到警方电话,得知自杀者是元屿,自己是他生前所见的最后一人。康琴在寂静的太平间看到面目模糊的元屿,她唯一爱过的人就以这样不体面的方式离开了世界,带着癫狂、带着音乐、带着错误。
      回到家后,康琴神色如常地做饭,康弦在这时凑到厨房来帮忙,满面都是讨好的笑容。康琴知道这小子肯定又有事求自己,便笑着问道:“又犯错了?”
      “没,但是确实有事想和你说,”康弦一边帮忙洗菜,一边雀跃地说,“老妈,你应该还记得我和你说在桑溪湾认识很好的朋友吧?其实我们想一起做专辑,他写词我作曲,专辑名叫作《我落下了桑溪湾》,取自一本小众的摄影作品集。我朋友帮我联系了那位摄影师的老伴儿,她那边已经答应帮我们的主打曲作词了。这两年停下做音乐的步伐,我其实很迷茫,也总觉得丢失了什么。这次终于因为我的朋友们,再一次确定音乐就是我的理想。所以,老妈,我还是想继续做音乐,你应该不会反对吧?我没有儿戏,是真真正正地想做好音乐,这是我的理想。我相信,《我落下了桑溪湾》会是很好的作品,也将是我的起步。老妈,我给清唱几首,你就知道了……”
      康弦憧憬着诉说未来,歌声无忧无虑,却让康琴不住想起面容模糊的元屿,她感到如此畏惧,觉得康弦也会步他亲生父亲的后尘。终于打断康弦悦耳的歌声,歇斯底里地吼出了声:“绝对不行!如果你要做音乐,就别认我了!”
      康弦被母亲吓了一跳,肩膀不由地颤了颤,他把洗好的菜放到菜板,缓缓地抚了抚母亲的背,轻柔地说:“妈,别生气。我们有事慢慢商量,好吗?我对于音乐是很认真的。”
      可康琴仍然坚决地摇了摇头,语气很重:“不行就是不行。”
      这时康弦的闹铃响起,提醒他外出有约,他便又对母亲说道:“妈,我差点忘了有朋友约我吃饭,我先走了。我们晚上再认真谈一谈,可以吗?”
      康琴没有回答,康弦也急匆匆地换好衣服出门了。康琴沉默着煮好饭,慢慢将饭菜端上桌,吃完饭,她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作为母亲,康琴了解康弦的一切,包括他做音乐的一切。像是中了魔咒,康琴打开了孩子的房门,删除销毁了一切康弦关于的音乐痕迹。
      等夜幕降临,康弦回到家,先是看了看手机,发现迟未已经一整天没有发来消息,正准备问他一下。康琴却在这时出现在身后,给他端来一盘水果,康弦忙道了声谢,放下手机想继续回到先前关于音乐的话题。
      不料康琴却先开了口,她冷漠地说道:“阿弦,时间会叫人遗忘一切。妈妈已经帮你把关于音乐的一切都删掉了,它们其实从来都不存在,你以后就好好学现在的专业,不要再想那些歪门邪道了。”
      康弦难以置信地打开电脑和云盘,又打开抽屉想找自己写歌作曲的手稿,发现什么都不剩下了。他一直是信任母亲的,纵然有时会怪她管教太过,却也因为她的不安全感,从不掩藏秘密,明明知道母亲不喜音乐,却也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一切。
      而现在,他的妈妈将信任化作摧毁他的武器,康弦在这一瞬间变得伤痕累累。时间过了许久许久,康弦看着自己的身体鲜血横流,想要开口质问,却发现嗓子早已哑得说不出话来。康琴在这时告诉他一切,包括那个前两日自杀的、为音乐疯癫的亲生父亲。
      第二天凌晨两点多,康弦离开了家,只带走一张薄薄的身份证。从此,再也没有见那个也因音乐癫狂的亲生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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