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聊夏

22、决心

　　周日，迟未正赖在宿舍睡懒觉，电话铃声却突然响起，是覃潭打过来的，拜托他帮忙去办公楼拿资料。秋雨来、雷厉那对小情侣一大早就约会去了，覃潭又忙着做家教，只剩下独自一人的迟未闲得慌。
　　迟未打开音乐播放器，随机放歌，面向天花板瞪大双眼发呆，等第二首歌的前奏响起，才无精打采地坐起身来，他昨晚有些失眠，真正睡着时已经快天亮了。可是没办法，他既然答应了帮忙，便只得赶去办公楼。迟未脸都没来得及洗，就戴上口罩仓促地过去了。
　　迟未在宿舍楼下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就在快要到达办公楼时，却发生了意外。也许是因为太困，在路过一个栽种着高大乔木的转角时，他竟没注意到对面踩着滑板飞奔而来的人。电光火石之间，迟未紧握刹车，从车上跳了下来，可速度稍慢了片刻，左边小腿还是被紧随其后倒下的电动车压住了。对面那人急忙从滑板上跳下来，帮迟未扶起电动车，担忧地问道：“哥们儿，没事吧？”
　　迟未从地上爬起来，挽起裤子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是小腿皮肤有轻微擦伤，便摇了摇头。不过他毕竟被吓了一跳，呼吸不匀难免急促，就摘下了口罩。
　　没想到那踩滑板的人突然惊讶地开口：“诶？是你？”
　　迟未疑惑地看过去，才明白对方惊呼的缘由，那人竟是去年在桑溪湾避雨时偶遇的康弦的朋友余溪。
　　“你居然也来东维读书了？你叫……嗯……迟、迟未，对吧？”余溪挠了挠脑袋，想了半天才喊出迟未的名字。
　　迟未点了点头，并不想和康弦的朋友有过多牵扯，余溪却浑然不觉，热情地说道：“你是哪个学院的呀？康弦也在这里读书，见过他没有。”
　　迟未尴尬地扯出一个微笑，不自在地回答：“不太清楚，在艺术学院。”
　　“这么巧，我们居然一个学院的，我学音乐。至于康弦嘛，他的专业很无聊，土木工程。”余溪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一副要和迟未畅聊的样子。
　　“哦，好巧，我学的戏剧影视导演。”迟未无奈扶额，想尽快结束话题，“那什么……我、我要去办公室找辅导员拿资料，就先走了。”
　　没想到余溪却抱着滑板，语气诚恳地说：“那我陪你一起，你小腿的伤等会还是去医务室上点药，免得结疤。”
　　迟未拒绝了几次，余溪却一再坚持。两人僵持不下，最后迟未没办法只得答应了，任由心怀愧疚的余溪补偿。
　　等二人一起去了医务室，迟未上好药，余溪竟然还不肯走，扭扭捏捏了半晌，不好意思地笑着问道：“要不要一起去外边吃饭？我请你。”
　　饶是迟未再有耐心，这会儿也有了点脾气，直白地说道：“我们好像没那么熟吧？你要真有事就有话直说。”
　　“我确实有事，关于康弦。”余溪找了一家中餐厅的包厢，终于道出缘由。
　　迟未疑惑地看向余溪，然后听见他说：“如果你见过现在的康弦，一定会很惊讶，他像是失去了灵魂，世上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开心，连他一向热衷的音乐似乎都被抛诸脑后。”
　　其实迟未知道，因为他见过康弦了，可是这又与现在的他有什么关系呢？迟未沉默着没有回答，继续听余溪讲：“这期间，我一直试图去了解、去开导，可是他把自己包裹得太严实了，不留一丝缝隙，我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我更不知道了，”迟未苦笑了一瞬，不动声色地撒了谎，“从桑溪湾回来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我猜想是和音乐有关，还有、还有他的妈妈。”余溪顿了片刻，才又忧虑地开口，“他大学前两年都没有住校，因为家就在东维本地。去年九月却突然申请了住校，连过年都没有回家。那会儿我就问过他，可是他什么都不肯说，那些东西对他来讲，似乎太难以接受，我后来也不敢再提了。”
　　迟未的心跟着抽了一下，他先前也做过很多猜测，却不想康弦发生巨变的原因竟然是亲人和理想，那些他最珍视的东西。可是他对康弦的了解甚至不如余溪，又怎么能让他放下防备尽情倾诉呢？于是，迟未还是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道：“难道他会告诉我吗？”
　　“或许会呢，之前我知道康弦找你一起做音乐，都吓了一跳呢。”余溪告诉迟未，自己在高中就因为乐队结识了康弦，虽然做了多年朋友，可康弦一直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几乎没人真正了解他内心的想法。余溪虽然常常会和康弦谈论音乐，却也实在不知道对方的喜怒哀乐，甚至连他为何选择土木工程而舍弃音乐，也不清楚缘由。上了大学后，康弦也不怎么提及音乐了，余溪只当他把音乐作一时消遣，已然失了兴趣。不想去了桑溪湾一趟，康弦似乎又将音乐看作人生大事了，兴冲冲地找到音乐专业的余溪帮忙，那会儿的康弦意气风发，余溪相信以及确定他寻到了真正的理想。可后来过去了很久，说好要把谱子拿给余溪点评的康弦没有了音信，等余溪再见到他时，已经是去年深秋，那时的康弦突然暴瘦，他不再提及音乐，或者说不再主动说起一切。
　　余溪长长地叹了口气，又继续劝道：“我就是想着，你去试一试呢。他这人什么都憋在心里，偏偏在桑溪湾对你敞开心扉。从那儿回来以后，人都率直多了，也不总是藏着掖着自己的音乐了。”
　　“行得通吗？我能再次做到让他敞开心扉吗？”已经碰了壁的迟未这样想，他发觉自己认识的只是桑溪湾的康弦。他最后什么答案也没有给出，脑子里有太多个康弦，却无法融为一体。

　　回宿舍时已经是午后，迟未躺上床准备继续睡觉，翻来覆去了半晌，只觉得越来越清醒。他又下了床，趴在桌上打开平板，想找部电影来看，随便点开一部喜剧片，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余溪的话在耳边消散不去，他从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让康弦敞开心扉，可也不忍心看见失去理想的康弦。
　　迟未陷入迷惘，不知该如何帮助康弦，拯救并不适合不曾相识的两人。然而是真的不曾相识吗？记忆里的痕迹不擅长欺骗，那串碧蓝色的手链、那些写过的歌词、那些模糊不清的录像，还有那一沓写满音符的手稿，都昭然若揭地告诉迟未，意气风发的康弦、才华横溢的康弦、谈笑风生的康弦……每一个他所认识的康弦都真实存在，存在于桑溪湾的平行时空。
　　他拉开抽屉，翻出放在最下边的手稿，一页一页地阅读那些独属于康弦的杂乱笔记。迟未并不认识五线谱，但他能想象得到那些旋律，好像康弦就坐在他身边弹琴哼歌，可惜他们没能完成《我落下了桑溪湾》。他翻到其中一页，牛皮纸页上难得没有画音符，只有一幅线条干净的简笔画。
　　那是桑溪湾的一个午后，烈阳焦灼，康弦带迟未来到一家靠海的咖啡馆。他们坐在窗边，一转头就能望见不远处宁静而热烈的海洋。看海看久了，迟未觉得百无聊赖，便找康弦要了两张牛皮纸，笔尖停在距离纸页一厘米的位置，却迟迟不动。想了许久，他突然朗声笑起来，将纸移到桌的对面，雀跃地提议道：“康弦，要不你来画一幅画？”
　　“啊？”对面的康弦一愣，疑惑地抬起头，“画什么啊？我又没有你那么会画画。”
　　“这么说你还真会画画？全能型人才啊。”迟未笑着揶揄。
　　康弦说漏了嘴，语气有些懊恼：“饶了我吧，我就平时偶尔会画一下，画技不佳。”
　　迟未却一心想看康弦出糗，他故意压低嗓音，委屈巴巴地说：“是不是朋友了？这么不给面子。真叫人伤心呐，亏我一直拿你当好朋友。”
　　康弦见他无理取闹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无奈地摊开手说道：“那我亲爱的朋友，你需要我画什么呢？”
　　迟未计谋得逞，当即欢喜地勾起嘴角，他思索了片刻，便道：“不为难你，要不画画你的家吧，简笔画都行。”
　　康弦拿起笔，对着空白的纸页神游了两分钟，忽然拍了拍脑袋，很快勾勒出一棵树的枝干。那边迟未好奇心旺盛，眼神不住地瞥过去，正暗自感叹此人深藏不露，却突然被人捂住了眼睛，而后听见康弦冷酷地开口：“画好再看，自己转一边去。”
　　迟未推开康弦的手，撇撇嘴冷哼一声，却还是乖乖侧头继续看海。不知过了过久，总之迟未看见海岸一对男女从争吵到热吻、一个潜水大叔重新回到海面，康弦终于拍了拍自己的手肘，不自在地说：“画好了，不许审判。”
　　迟未笑着回头，感觉自己的脖子都扭疼了，稍稍活动了几下，才接过康弦的画。其实康弦实在太过谦虚，他的画干净简雅，看似随意的触笔却将画面勾勒得栩栩如生。画面里有许多棵柿子树，树下落了几个摔烂的柿子，其中最内侧的一棵树下，坐着一个小男孩，他好奇地望着高处的柿子树，喃喃自语道：“柿子柿子，请你落在我头上吧！”
　　“柿子柿子，请你落在我头上吧！”迟未忍俊不禁地念出声来，丝毫不吝惜自己的夸赞，“明明就有当漫画家的潜质嘛。”
　　“不要无脑吹捧，好吗？”康弦捂脸低笑，拿回画又仔细端详了许久，不禁感叹道，“你刚才说起家，我就想起我从小长大的地方，那里的屋子其实老旧又简陋，但我妈会把里边布置得特别温暖、特别整洁。那时候我妈打了很多份工，所以她特别忙，可即便这样她还是每天都会给我讲睡前故事。有一次老妈讲了牛顿被苹果砸的故事，我就每天都跑到我们小区的柿子树下坐着，祈祷柿子掉在我脑袋上，然后我也会变成牛顿一样厉害的人，这样老妈就不用那样辛苦了。”
　　“那你很了不起嘛，”迟未突然摸了摸康弦的发梢，用逗小孩的语气说道，“是好孩子康弦呢。”
　　“并没是，其实我常常觉得矛盾。随着渐渐长大，我开始越来越反感老妈无处不在的管教。我知道她为我的付出，知道我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期望，可是却常常感到窒息，我——”康弦的眼神在这时有片刻黯淡，他停顿了半晌，终于继续开口，“算了，我不该抱怨。”
　　因为康弦不愿多说，两人便匆匆结束了话题。现在想来如果当时迟未愿意深究下去，一切会不会不一样，至少康弦烦恼的时候或许会向他倾诉几句，虽然多半是不会的，迟未悲观地想，自己果然喜欢自作多情。
　　可他偏偏准备再自作多情一次，迟未联系了余溪询问康弦的住址，对方却只知道他高中学校的地址，看来余溪所言不虚，如此有距离感的康弦独独对自己敞开了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