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聊夏

21、秋雷

　　与苹果叶村告别时，迟未才知道这里真栽种着苹果树，是小女孩万梦梨偷偷拿给他的。两个新鲜饱满的青苹果还沾着清晨的露珠，万梦梨献宝似地递过来，语气里带着小小的得意：“迟未哥哥，我刚才在后山摘了两个苹果，请你吃。”
　　“不用，”迟未蹲下身，连忙摇了摇头，“哥哥谢谢你的好意，但你自己留着吧。”
　　“你吃嘛，”万梦梨仍坚持把苹果塞到迟未手里，小大人一样开口，“我后边可以再去摘的。”
　　“那我们一人吃一个，”迟未推拒不得，便留下一个，将另外那个放回万梦梨手中，“不过你们这儿真有苹果树啊？”
　　“对啊，是前两年邓叔叔种的，今年第一次结苹果呢。”万梦梨摆起手高兴地说，“邓晚说，特别特别好吃，是他带我摘的。”
　　“邓晚？”迟未笑着挑了挑眉，同万梦梨开玩笑，“是你的小伙伴么？小男孩还是小女孩啊？”
　　才刚问完，那边冉歆乔就大声唤起女儿了：“梨子，邓晚在外边等你呢，你不邀请人家进屋来玩？”
　　万梦梨一听，当即抛下迟未，呼呼地跑向大门了。原来门外有个小男孩探头探脑，正四处张望，等万梦梨一到，两个小孩就手牵着手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
　　迟未无奈地笑了笑，拿着青苹果回屋，另外几人早收好了行李，坐在客厅等他了。见他被万梦梨喊出门便得了个苹果，千振羽忍俊不禁，故意调笑道：“好哇，小迟真是受小朋友喜欢呢，哪像我们几个凶神恶煞的老家伙？”
　　冉歆乔一边剥蒜一边笑起来，半是恼半是喜地说：“怕又是让邓晚那孩子带她偷偷摘的，一会儿人家老邓说起苹果怎么没了，结果都入了梨子口。等会儿回来，我还是得再跟她讲讲。”
　　“小孩子嘛，关系好。”岳朝的妻子不久前刚有了身孕，他现在见哪个小孩都是慈父心肠，“我看梨子懂事又可爱，我也想有个女儿呢。”
　　几人互相寒暄了一阵，等到另外两位摩托师傅赶来，一群人便浩浩汤汤地又坐着过山车离开了。迟未坐上车，搂住康弦的腰，路过苹果叶村的一树树花椒，他已经不会再咳嗽了，大概前两日傻乎乎的用力过猛，让他产生了免疫。迟未一直回望，直到车转入深山，苹果叶村再也看不见，不由地长叹了口气：“还有点不舍呢。”
　　“有机会再来。”康弦的语气依然冷淡，迟未却很高兴，他们一起做了呛花椒的傻事后，他能明显感觉到康弦态度的软化。虽然康弦还是时常冷淡沉默，可迟未读懂了他的默许和接受，他并不抗拒他重新回到他身边，他们再次相识做回了朋友。
　　“也是，不是说种了一座山的苹果吗？”迟未任由思维自由发散，无限憧憬地说道，“等苹果花开的时候，再一起来这里吧。”
　　坐在前边的康弦轻轻点了点头，迟未一时得意，说起话来就有些口无遮拦：“这种地方很容易灵思泉涌吧，跟桑溪湾一样，到时候你作曲我写词，就像去年夏天。”
　　迟未傻笑着等康弦回答，却敏锐察觉到对方身体一僵，笑容不由得滞在脸上，迟未懊恼地皱了皱眉头，干笑两声，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康弦你要不要吃苹果啊？”
　　康弦没说话，但好在被他紧紧环抱着的腰慢慢放松了下来，迟未舒了口气，又继续喋喋不休，只是这次小心翼翼地不再谈起往事，新的开始不该被回忆束缚。

　　平静地度过了余下假期，转眼就要到分别的时候。
　　离开迁方的前一个晚上，依然是那一行五人，在一个叫作乐望的小镇寄宿。这次他们寄住在当地中学空余的教师宿舍，岳朝、千振羽二人要同另外几位设计师开线上会议，迟未、康弦便与古崇溪住在一起。教师宿舍设有两张上下铺的床，迟未睡上铺，此刻时间尚早，他便找了张木椅坐在康弦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可古崇溪正在和妻子视频通话，迟未只得不停降低音量，直到康弦一次次蹙眉、露出疑惑的神情，他终于站起身来，拍了拍对方单薄的肩，哭笑不得地说：“要不我们出去转转？”
　　康弦面上划过一丝犹豫，但迟未却已自然地抓住他的左手腕，步伐轻快地往门外走了。中途康弦不怎么肯移动，迟未匆忙回头，露出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容，叫人不忍拒绝，不自觉地就跟着走出了校园。
　　外边天早暗了下去，狂风肆虐，是雨的前兆。初秋的树还没有几片黄叶，只是风一吹，却簌簌地掉落了许多早逝的绿。迟未捡起地上一片黄绿色的梧桐叶，将它与手上的青苹果作比较，感受到衰落与炽盛的天堑之别，忍不住同康弦分享，对方却似觉得索然无味。
　　迟未不禁感到失落，从前在桑溪湾他们也是初识，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可现在无论他如何寻找话题，康弦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心里不痛快，盯着眼前这个被屡次当作话茬的青苹果，轻微地叹了口气，想也不想就拿起苹果徒手掰起来。
　　用力，用力，再用力……直到额头布满汗珠，双手跟着不住颤抖，青苹果终于“咔”的一声裂开了。看着两瓣不规整的苹果，迟未总算开心了几分，递了一半苹果给满脸担忧的康弦，态度随着发热的头脑变得强硬，故作凶恶地开口：“快吃！不许拒绝！我第一次掰开苹果呢。”
　　话毕，一道雷却突然劈了下来，紧挨着的街灯也随之闪烁了片刻，吓得方才装凶的少年脸色一白、气势全无。
　　康弦忍俊不禁地接过苹果，虽未言语，可眼神里的嘲笑完全掩盖不住。迟未异常窘迫，简直想立刻将苹果要回来，可康弦已先一步清脆地咬了一口，随后当即捂住嘴，委屈巴巴地说道：“好酸啊。”
　　“活该。”迟未凶巴巴地幸灾乐祸，却也在下一秒尝起了苹果。才成熟的青苹果是酸溜溜的，可这一刻少年的心脏是甜滋滋的。
　　两人一边啃苹果，一边沿着街灯乱走，看着愈发昏暗的天空，却都没有开口说要回去，只是不停地往前走。在第三次听到雷声时，迟未已经不会被突如其来吓到了，反而自如地说：“怎么秋天了还打雷？”
　　“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吧。”康弦咬下最后一口苹果，将它扔进了街边的垃圾桶。
　　迟未跟在康弦身后，也将苹果扔了进去，感慨道：“嗯，这场雨下来以后，大概不会再热了。然后就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我们真正与夏天告别了。”
　　“怎么这样忧郁？”康弦额前过长的乌发突然被风卷起，露出饱满的额头来，变得和桑溪湾时一模一样，他脸上挂着浅笑缓缓地说，“对你而言，秋天也该是很好的季节吧。”
　　“可对你来说不是啊，”他们继续往前走，迟未与康弦并肩而行，他停顿了半晌，终于说出藏了许久的话，“康弦，你要怎样才愿意真正快乐起来呢？”
　　康弦一怔，停在原地，欲言又止。迟未紧紧盯着康弦，等待他说出口，这时电话铃声却突然响起：“无疾而终的含义，我从不懂得，许多年以前，树影成双……”上次反复听了这段录音后，迟未又将铃声换了回去。
　　被正主抓包，迟未感到一丝慌张，急匆匆地翻出手机，发现是个骚扰电话后，连忙挂断，康弦的歌声总算停了下来。空气又恢复了寂静，连风也在这一刻静音，迟未讪讪地侧头去看康弦，却见他垂着头，任长发遮住眼眸，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淡。
　　心脏怦怦作响，迟未没来由感到一阵不安，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怎、怎么了？”
　　康弦没有侧头，像是充耳未闻，许久才平静地说：“迟未，不要总是自作多情，我们就当从不相识吧。”
　　“轰隆隆——”雷声霎时响起，狂风袭来，裹着倾盆的大雨落在大地。脆弱的秋叶在雨中纷飞，迟未听到波涛滚滚的声音，望见康弦的身影消失于街道尽头，如同过往无数次梦魇，桑溪湾夏日的一切终究被凶险的海潮卷入深渊。
　　迟未淋着雨回去，到的时候已浑身湿漉漉了，好不狼狈。所幸宿舍里，另外两人睡得正沉，没有瞧见他的困窘难堪。
　　在这样一个连名字都饱含欢乐的小镇，秋日的最后一道惊雷将少年的心敲得四分五裂。

　　时间又过了许久，到了深秋，树树秋色，绿叶染上晚霞的橘黄，大片大片地掉落，校园里忙着清扫的大叔大婶叫苦不迭。纪录片的作业成绩已经下来，迟未他们小组得了个第二名，其他三人都还算满意，唯独覃潭皱着眉头自我反思。重修旧好的秋雨来、雷厉默契十足，你一言我一语地逗覃潭，迟未就在旁边偷笑个不停。
　　四人正在青鹤路吃自助火锅，庆祝上次作业取得了较满意的成绩。汤锅很快端上了桌，可另外三人吵吵闹闹完全不知疲倦，迟未只好自己先过去拿菜和肉。
　　他一边回忆另外三人的忌口，一边打开橱柜拿餐盘，往后退时没注意身后的人，胳膊肘一下碰到对方的腰，慌忙地收回手臂转身，道歉脱口而出：“不好意——”最后一个字还没能说出口，便率先看见对方的脸，他的头发好像更长了，垂着头遮住眼睛，让人疑惑究竟能不能看清路。不过这并不重要，康弦就像是没认出自己一样，视若无睹地拿出一个餐盘，不带一丝犹豫地走掉了，只留下迟未痴痴地愣在原地。
　　秋雨来和雷厉在这时也过来了，见迟未站在原地不动，秋雨来拍了拍他的肩，问道：“未未，又在神游呢？”迟未回过神来，不自在地笑了笑，拿着餐盘去拣菜了。
　　后来一顿火锅吃得心不在焉，秋雨来早发觉他的不对劲，吃完饭后便扔下雷厉，拐着迟未去南雁河岸散步了。
　　“在迁方那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秋雨来向来快人快语，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起来。
　　迟未却不知该作何回答，难道说自己好不容易同康弦重新做回朋友，却又一时得意忘形，不小心再次泄露心意，让对方说出“不要总是自作多情”的话来。他有些疲倦了，看不懂现在的康弦，唯一清楚的是他不需要他在他身边，迟未的心意只会让康弦困扰。
　　“你别闷在心里了，整天强颜欢笑我看着都难受，是好是坏说出来就过去了嘛。”秋雨来恨铁不成钢地抓住迟未的手肘，逼着他停下脚步。
　　迟未被秋雨来突然拉住，脚步踉跄了几下，险些摔倒在地。等终于站稳，他才抬眸望着夜色里的南雁河，侧耳倾听，有流水潺潺、波涛汩汩，想起自己与康弦真正的重逢，其实是在取景器后，那人在听水，这人在看那人。
　　许久，这人终于开口，语气艰涩：“我、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欢，明明说过只是要继续做朋友，却偏偏情不自禁，于是他告诉我就当从不相识。刚才我在火锅店遇见他了，他好像真的不认识我了。想想也是，那个人本来就直的不能再直，怎么可能容忍身边的朋友喜欢他呢？都怪我搞砸了一切。”
　　秋雨来却越听越迷惑，着急地问道：“可你不是说上一次你们失去联系，就是因为他知道你喜欢他。他早就知道了，既然愿意同你和好，为什么又突然在意呢？感情本来就不是说散就散的。”
　　“我也不知道，”迟未垂头丧气，语气低落地说，“或许他误以为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你把那段时间的事一五一十讲一遍，我怎么老觉得不太对劲呢？”秋雨来皱了皱眉头，搂住迟未的肩，带他在草坪坐了下来。
　　迟未哪里肯讲，可秋雨来一再坚持，不停地劝说：“那你这个感情小白就一直这样憋出内伤吗？什么都不懂，所以才要旁观者帮你解惑啊。”
　　到底拗不过他，迟未半是忧伤半是窘迫，将当时的情景复述了一遍，他记得那样清楚，康弦的每一个神情、动作和语气，都早已深深烙印在心灵深处。
　　讲完一切，迟未竟难得感觉到一阵轻松，他长舒了口气，见秋雨来认真思索的模样，庆幸自己在大学遇见这样助人为乐的朋友，却又在下一秒想起雷厉怨念的眼神，便开玩笑似地说：“你再这样跟我多单独出来几次，雷厉的眼神怕是要将我杀死。”
　　“谁管他呢？咱俩是纯正友谊。”秋雨来狡黠一笑，眼眸划过一丝得意，“再说了，就该让他醋一醋，谁让他那么受欢迎？”
　　迟未无奈地笑了笑，心里却有些羡慕两人的感情，他站起身来，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提议道：“秋雨，差不多回去了。”
　　“别啊，我还没想出哪里不对劲呢？”秋雨来忙不迭地拒绝。
　　迟未干脆将他拉起来，笑着宽慰道：“其实跟你说完我心情好多了，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就若无其事，但时间会治愈一切吧。”
　　两人又往学校走，秋雨来跟在迟未身后，看他孤零零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将迟未的话反复琢磨，在一辆汽车飞速擦身而过时，突然想通了，激动地说：“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秋雨来跑到迟未身侧，着急地开口：“他说的自作多情不是因为你的喜欢，而是因为他不愿意你一直沉溺于往事，他不想让你探究那些不快乐的缘由。”
　　迟未微怔，似乎在思考这个理由的合理性，然而片刻后他又笑着摇了摇头，“可他在我问完真正快乐后是准备回答的，偏偏手机铃声响了，听到我录下的他的歌声，才会变了个人似的。”
　　其实迟未根本不认识现在的康弦了，在这短暂重逢的日子里，他很少能看清康弦的心思和想法，更多时候只是在唱独角戏，像个话唠一样喋喋不休，却只能得到对方的只言片语。没有另一方回应的感情，无论友情还是爱情，都会让人疲惫不已。
　　所以，迟未不想再找借口了，如果第一次太深的执念是因为对方的不告而别，那么这一次他已得到确切的答案——是不要自作多情，是不曾相识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