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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花椒 ...

  •   十月初,秋老虎的威力丝毫不减,烈日灼灼,绿树不住地发蔫,漫山遍野都被热浪烘烤得闷闷不乐。好像夏天,听着车内呼呼作响的空调声,迟未心想,这与桑溪湾的夏天别无二致,一年时间过去,他身旁坐着的人依然是康弦。
      虽然他没有特别搭理自己,但至少也没有露出嫌弃的眼神,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压根没看过来,一上车便蜷缩在角落,靠着车窗合上了眼。想到这儿,迟未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觉得自己此等做派实在好笑,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受么,总是患得患失,惯爱自我脑补。
      迟未眼含着笑意,侧头偷看睡觉的康弦,却不想他已睁开了眼,正瞪大双眼看着自己。可迟未还没能读懂他的眼神,康弦便立刻收回视线,又重新闭上了眼。
      迟未愣了几秒,终于在重逢后第一次开口,他对着冷淡的康弦说:“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康弦再度睁开眼,视线只在对方身上停留了一秒,又撇过头漫无目的地看山,许久才答道:“没有。”
      两人寂静地对完话,倒是惹得前边开车的设计师岳朝发了笑,“我说小康,你得改改这高冷性子,怎么学弟说个话都怕你呢?”
      “对啊,”坐在一旁的设计师千振羽搂住迟未的肩,调笑道,“你看我们小学弟都紧张得出汗了。”
      “没有没有,两位老师不要误会。”迟未慌里慌张地摆手解释,他确实紧张得额头冒汗,却不是因为害怕康弦这个人,只是心头忽然有种莫名的不安,好像只要自己稍不注意,康弦便会再一次了无踪迹。
      这样的想法甫一出现,迟未便忧心一切只是梦,他用力地掐了掐胳膊,疼得厉害,又去偷看迟未,人还好好地倚靠在座椅。总算放下心来,却又不住懊恼自己随时失控的心跳,怎么一见面就被这个人牵去了神魂。然而迟未并未发觉,这些小小的胡思乱想都在脸上化作无声的雀跃,勾起唇角一抹弯月似的弧度。
      怀着半喜半忧的情绪沉沉睡去,没有做任何梦,也难得走山路不晕车,迟未补了个好觉。他是被旁边的千振羽喊醒的,原来他们的目的地开车无法直达,那是迁方最南端的苹果叶村,名字很特别,让人好奇是不是种满了苹果树。跟着四人前来的还有迁方的工作人员古崇溪,他早提前联系好了当地人前来接送。
      迟未揉着眼睛下车,脑袋晕晕地打开后备箱,却没发现摄像机和三脚架,心中一凛,连周遭的热浪都被一时遗忘,他木着脸骂了句脏话:“靠……我他妈有病吧!”
      跟在迟未身后的千振羽正准备拿勘测设备,听见他自己骂自己,忍俊不禁道:“噗哈哈哈……小康帮你拿了,别愣着了。”
      迟未这下完全清醒了,向四处张望,才看到不远处的康弦,他正背着迟未的摄像机和三脚架,沉默地站在一辆摩托车旁。现在迟未什么也不需要拿了,略微有些窘迫,尴尬地开口:“那、那我帮老师您拿一点。”
      “别了,我和岳昭就大你们十来岁,还没老到需要别人帮忙。”千振羽笑容爽朗,拒绝了迟未的提议,“再说了,这些仪器都是我们这行人的宝贝,自己拿才放心。”
      见迟未仍面露纠结,千振羽又开口道:“你这小学弟怎么还挺拧巴的,我看是小康觉着刚吓到你,赔不是呢。他是有点高冷,但人绝对不坏,方才你睡觉他还时不时看你呢。”
      迟未魂不守舍地走过去,才发现古崇溪只联系了三辆摩托车,可加上三位摩托车师傅,他们这儿一共有八人,完全坐不下。那边岳朝也停好车,扛着机器过来了,他长得微壮,一看见这三辆摩托车顿时傻眼了,当即道:“古哥,这车能坐得下我们、我们吗?”
      “不好意思,两位老师,我们当时不知道还有两个实习生。”古崇溪无奈地解释。
      这时一个摩托车师傅自信满满地开了口:“放心,我们跑这一路跑惯了的。别说是载两个人,三个人都能行。”
      时间耽误不得,大家也只能抱紧机器赶紧上车,岳朝一人坐一辆摩托,另外四人则两两分组各坐一辆。迟未自是毫不迟疑,跟到了康弦身后。
      上车时,他还尽可能与康弦保持几厘米距离,岂料师傅一踩油门,摩托便沿着坡道顺滑而下,瞬间卷起呼啸的疾风和飞舞的扬尘,像是在游乐场坐过山车,迟未的重心向后飞速移动,风驰电掣间,他不得已搂紧了康弦的腰。
      怎么这样瘦,这是迟未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他甚至来不及感到一丝羞涩,便被康弦近乎嶙峋的腰所惊骇。他将与康弦重逢后的一幕幕重新回顾,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不止是过分的不健康的消瘦,也不止是沉默寡言的性格,最最奇怪的是康弦总是闪避的眼神里没有一点神采和斗志,同当初那个神采奕奕说起理想是人事大事的家伙判若两人。

      过山车坐了将近半小时,一行人终于来到苹果叶村,可与它的村名不同,这里并没有大片大片的苹果树,反而挨家挨户种植着结有红色小果的树,空气里还弥漫着一阵阵浓郁的刺鼻麻香。
      “这是什么树?”迟未一边架三脚架,一边好奇地问。
      岳朝也在摆弄他的机器,抬头看了迟未一眼,笑着回答:“是花椒,小伙子怕是没进过厨房。”
      “还真有点像,”迟未深吸了一口气,麻香刺鼻,叫人不由地咳嗽起来,“咳……咳,闻一闻都难受。”
      另一边岳朝、千振羽、古崇溪都情不自禁笑出声来,为这少年人的直率坦然,可冷淡如康弦却似毫无察觉,只是机械般地调试仪器。迟未略感沮丧,心头的疑惑却更深了,心不在焉的康弦好像遗忘了全世界。
      迟未将两位设计师和康弦的镜头都拍了拍,最后发现康弦的部分最无趣,他压根一句话也不说,永远闷着头干活。而岳朝和千振羽两个前辈则会追忆往昔,聊聊大学回忆和工作日常。
      尤其是岳朝,他的妻子也是土木工程出身,二人当年相识,便是从遇到学习瓶颈、彼此鼓励开始,这会儿他正对着镜头滔滔不绝:“我们当年还是网恋,我在西、她在东,相隔十万八千里呢。但即便隔着一根网线,好像也永远有说不完的话,有了倾诉欲便越来越了解彼此,关系就在不知不觉中亲密起来。所以啊,后来我大学一毕业就来了东维,我们一见面就在一起了。她在我心中,是独立坚强、善良乐观……”
      看着自己带的第一块电池已经显示低电量,迟未觉得有些头痛,岳朝前辈打开话匣子后好像停不下来了,可是越说越偏,已经与他所要拍摄的内容毫不相关了。其实迟未明白,自己作为导演或者拍摄者,是可以适当干预主导的,可是看着满面春光的岳朝,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做这个冷场的人。
      不想这时,向来沉默的康弦冷冰冰地开了口:“爱情故事也是你要拍摄的主题吗?”
      迟未一时懵了,没料到康弦会忽然开口,竟茫然无措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回答了。倒是更远处捧着笔记本记录数据的千振羽听到一切,捧腹大笑起来:“老岳,你到底要把你那老掉牙的故事讲几百遍?”
      “我看你就是单身狗嫉妒。”岳朝笑着骂回去,又忙侧头对摄像机后的迟未说,“小迟,不合适拍你就直说,别再录下去内存都不够了。”
      “是是。”迟未忙不迭地点头,关掉了拍摄,讪讪一笑。
      迟未并不需要拍摄全程,拍够素材后便找了棵挺拔茂密的松树遮阴,阳光斑驳,偶尔透过树的间隙垂落,在绿草漫溢的地面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明珠光泽。迟未拿出DV记录,不知不觉镜头就移到了康弦的方向,他正俯身认真听千振羽前辈分析数据。此情此景却让他想起与康弦写《琐碎日光》的时候了,那是他们第一次共同创作,至今迟未的手机都还留存着康弦乱哼的夏日旋律。
      “无疾而终的含义,我从不懂得,许多年以前,树影成双……”到底情不自禁戴上耳机,重复听了一遍又一遍,康弦低沉温柔的嗓音好像有魔力,能让人暂时忘却沉闷的热浪,明明歌词唱的是遗憾,可迟未偏偏心花怒放,只是想看见康弦的笑颜。
      “他方才帮我说话了吧。”还没来得及看见康弦的笑脸,迟未自己却先痴痴地傻笑起来。

      临近傍晚,迎着青山的晚霞,众人回到苹果叶村村内。依然是由古崇溪安排,他们来到一位摩托车师傅家中,炊烟袅袅,师傅家里的饭菜炒得正香。
      咚咚咚,来开门的是一个六七岁的双马尾小姑娘,她圆溜溜的眼睛来回转了一圈,然后冲屋里大喊:“爸!妈!修路的客人来啦!”
      话音落地,屋檐下边走出一个捧着箩筐的中年女人,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快进来吧,孩子她爸还有一个菜就炒好了。”
      一行人早就疲惫不已,尤其是岳朝、千振羽两个设计师,便也不客气地鱼贯而入。这户人家的青瓦房外表看来虽有些破旧,内里却干净宽敞、清爽宜人。那位名叫冉歆乔的女人瞧着他们满头大汗的样子,将风扇开到了最大。
      不一会儿,小女孩万梦梨端着满满两杯茶水过来了,走到迟未跟前,笑容满面地说:“哥哥,请喝水!”
      迟未忙将两杯水接过去,才发现茶杯滚烫,叫人很是担忧,便道:“谢谢妹妹,要不要我来帮你端,别烫着了。”
      “不用,”万梦梨摇了摇头,用稚气的腔调一本正经地回答,“妈妈说你们是来修路的好人,要感激的。”
      迟未忍俊不禁,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还是站起身来陪她走到厨房。此时,摩托车师傅万彦均正在厨房炒辣椒回锅肉,一进去便觉得热辣扑鼻,迟未呛了一下,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小伙子吃不得辣么?”倒水的冉歆乔见他一进门便开始咳嗽,笑着问起来,“不过不要紧,还有很多清淡的菜。”
      “有一点点,”迟未揉了揉鼻子,压下想要咳嗽的冲动,“我来帮你们端茶吧,今天真是麻烦了。”
      “好,谢谢你啊小伙子。”冉歆乔一边放水壶,一边侧头感谢。
      迟未随着她的动作看去,才注意到方才进门时冉歆乔拿的箩筐放在一旁,里边竟装满了干燥的红色小果,正是村里遍布栽种、麻香四溢的花椒。
      “这是花椒,应该认识吧?”掌勺的万彦均笑容爽朗,大方地开口,“要不要带一些回家去,给你爸妈炒菜调味?”
      “不用不用,已经很打扰你们了。”迟未飞快地摇头拒绝。
      然而等一行人与热情好客的一家三口吃完饭后,冉歆乔便提着几大袋花椒过来了,恳切地说道:“我们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这花椒土生土长,也算是生态健康了,大家就收下吧。”推拒不得,几人便收下了这饱含心意的丰收之果,也但愿这条连通迁方内外的公路能早日建成,不辜负这群朴实亲和的人们。
      因为万彦均家里只挪得出一个多余的房间,迟未、康弦、千振羽三人便到隔壁的一对老夫妻家中借宿。那边有两个空房间,千振羽是前辈,自然单独住一间,这下迟未便不得不与康弦同宿。
      可迟未还没有做好准备,和康弦躺在一张床上,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做的假设,他害怕对方露出戒备嫌恶的眼神,因为他终究是问心有愧。尽管此刻,他没有丝毫旁的心思,却还是匆匆放下行李,风似地逃到了屋外。
      入夜,外边的院子起了风,一阵清淡的桂香飘至鼻尖。迟未寻着香味,走到了院落的桂树旁,才在花坛坐下,便听见一声咳嗽。紧接着桂树后走出一人,捏着一支点燃的烟,在月光下慢悠悠地靠近。
      “振羽前辈?”迟未试探着问。
      “是我,”千振羽隔了一米远,也在花坛坐下,抖了抖烟灰,抽烟的嗓子有些哑,“小迟,你怎么也不睡啊?”
      “想不通事情。”迟未无奈地摆摆手,并不打算多说。
      不想千振羽却突然开口:“你以前和小康认识吧?”
      迟未又一次惊了,难道他的表现如此明显吗?两天之内被接二连三的揭穿,他震愣地望过去,眼神里全是疑惑不解。
      千振羽又深吸了一口烟,徐徐地吐气,然后才笑着回答:“这一天到晚,你俩不是你看我就是我看你,还戴着同款手链。我看啊,不仅是认识,没准还有情感纠葛呢。”
      迟未抬起左手腕,借着清明的月光,细细打量那串碧蓝色的石子手链。那是桑溪湾偶遇的女孩送给他俩的,一串碧蓝、一串山绿,合起来就是桑溪湾的海与山,珍藏着宝贵的夏日回忆呢。
      “振羽前辈你的确是火眼精睛,不过是我单方面的情感纠葛,”迟未放下手腕,自嘲似地笑了笑,“我现在甚至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变得和从前完全不同。”
      “那我大概比你还不了解,不过才认识了一个月。但我以为,他或许是遭遇了什么重大的创伤。我们那儿每年都有学生来实习,大体分两类,一是真想学点本事为将来工作打算的,二是要继续读书深造的。这第二种,我们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来几天就帮他们签好实习手册的。”千振羽灭了烟,虽不熟悉却还是认真地分析道,“小康这人吧,虽然我们交代的任务都完成得很好,可明显不太走心。所以才工作了一周,我和老岳都主动想帮他签字,以为他是要考研或者留学。结果他拒绝了,依旧跟着我们,说起来学东西也是很厉害。但我渐渐发现,他完全是漫无目的、没有灵魂的,好像将自己封闭了起来,我们这些旁观者也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我不是旁观者,”迟未望着幽寂的月光,将从前的康弦尽收眼底,坚定地开口,“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你,振羽前辈。”
      “喂,也不要太冲动了。”千振羽看着眼前突然转变态度的少年,不由地一哂。
      而迟未早蹦了起来,背影匆匆地往屋内跑去,比风还快。

      急促地跑到房门前,被嘎吱作响的旧电扇一惊,先前发热的头脑才稍稍冷静下来。迟未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见康弦正倚靠在床沿,食指左一下右一下地戳手机屏幕,动作机械般重复,全然没发觉迟未的动静。康弦在走神,迟未向他又靠近一步,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可康弦依然毫无知觉。
      迟未在这时发现窗边桌子上放着的两袋满满当当的红花椒,忽然心生一计,走到年代久远的木窗跟前,先是抬手抚了抚晚风,接着便迅速伸出右手,抓起一把红累累的果实,毫不迟疑地扔进嘴里。鲜麻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鼻腔漫溢,迟未不住地连声咳嗽起来,眼眶也霎时红了一片。
      康弦终于被惊醒,抬头便看见窗边咳嗽个不停的迟未,他扔下手机,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终于也走到窗边,借着昏黄的灯泡和皎洁的月亮打量过去,少年正红着脸泪水涟涟。心头忽然一紧,还未发觉,便已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怎、怎么了?”
      “噗哈哈……”迟未却忽然笑起来,眼眶的泪水像是断了的弦,悄无声息地落个不停,“我吃了一把花椒。”
      康弦愣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是不是傻?”
      “我觉得、觉得还挺好啊,现在天气炎热,眼睛发干,最需要刺激泪腺,排一排水。”迟未语气天真地随口胡诌,甚至干脆再抓起一把花椒,直接递到康弦眼前,“你要不要试试?”
      康弦面无表情地推回迟未的手,见他捂着嘴强忍咳嗽,便从自己包里拿出一瓶未开的矿泉水,打开瓶盖递给了呆瓜一样的少年,语气强硬:“喝水。”
      迟未接过水,却不肯喝,仍然执拗地坚持道:“那我喝,你也要试试,和我一样。”
      康弦蹙了蹙眉,无奈地叹了声气,却到底没能拒绝迟未幼稚无礼的要求。他干脆垂着头,直接将脸放进了装满红花椒的袋子里,扑面而来的麻意直直刺入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像是儿时不小心溺在水中,被无尽的浪潮包围,既忧心生命的流逝,却也在那一瞬间产生一种奇异的快感,好像卸下了所有重量,只剩下一颗无畏的心脏自由漂流。
      久,太久了。康弦沉溺其中,忘记了一切,包括他自己。直到那个声音响起,热烈而急促的少年音将他唤醒:“傻瓜,康弦,回来。”
      康弦循着这声音缓慢地抬起头来,也变得同那声音的主人一样,满面通红,泪流不止,连声咳嗽。那一瞬间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如迟未所求,康弦变得和他一样。不过下一秒,对方便主动打破了镜像,灿烂地勾起唇角,将喝了一半的水递过来,朗声道:“好办法吧?”
      康弦接过水,一口气喝完,眼眶仍不住地泛泪,却也在瞬间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来,他又变得和他一样。
      “嗯,好方法。”康弦这样回答,他的语气久违地出现了情绪变化,像是秋夜微风里偶然捕获的一缕木樨花魂,平淡无奇却又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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