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聊夏

16、勇气

　　在康弦留下一封信离开桑溪湾后，迟未也没再多待，很快回到了北洛。归家后，他就着那场台风天积攒的勇气，义无反顾地出柜了。
　　说完那句“我喜欢男生”后，一大家子人都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千越阿姨圆场，将老爸和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喊走，放缓语气温柔道：“难怪忽然要一个人跑出去玩呢？这段时间一定很煎熬吧，小未。”她轻轻地拍了拍迟未的肩，眼里满是担忧。
　　迟未摇了摇头，心里却忐忑不安，桑溪湾浑不在意的烤鱼老头似乎让他盲目自信了，亲人们的反应让他在这一刻再次胆怯起来。
　　果然阿姨在下一秒继续开口：“可阿姨还是得啰嗦一下，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因为喜欢上某个人他刚好是男生，还是因为发现自己只对男孩子有感觉呢？二者差别很大，阿姨不希望你走弯路。”
　　“是发现自己对男生有感觉，”迟未垂着脑袋，有些灰心丧气地辩解，“我很认真，绝不是随意草率的定义，你们不相信我吗？”
　　“傻瓜，我们当然相信你。”阿姨忽然抱了抱迟未，轻声细语地宽慰，“其实呢，大部分人遇到这些事都会经历无法接受的过程，你不也出去走了一大圈才悟透。小未，你的反常我们都看在眼里，先前你奶奶、姥姥都来和我说过几次，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们，阿姨觉得很欣慰，这说明你信任我们。既然你已如此坚定，那么就别忧心了，我们每个人都会支持你的决定。”
　　“可，可是奶奶他们那边？”迟未犹显迟疑。
　　“阿姨可以先去帮你说，可最终也需要你自己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们你的心路历程和真实想法。而且小未，你应该不止这一件事吧？”阿姨忽然点破迟未。
　　是了，迟未还藏着另一件事，关于他的未来。可对于这件事，他自己都还稀里糊涂，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并不想画一辈子画，却也没有寻得一颗理想之心。虽然康弦告诉他不必着急，然而尚未确立理想的自己又有何立场说出放弃绘画的宣言呢？比起坦诚交代性取向这件事，更让迟未犹豫不决的是人生的抉择。
　　千越阿姨最终并没有告诉迟未应该如何选择，她只是诚挚地建议道：“你的人生最终都是由你决定，而我们长辈能做的只是偶尔凭借经验给你一些建议。那么阿姨会认为，在没有找到真正想做的事之前千万不能停滞不前，你仍然需要不断地学习，该去画画时还是得去，因为你不知道你的理想是什么，你只能竭尽全力把当下做到最好，为你未来找到理想、实现理想做积累。你必须知道，人走过的每一步都不会白费，它总有一天会显露出它的作用来。当然绘画的事，你一定也要亲自去和爷爷讲，告诉他你转变的原因。”
　　后来的一切都很顺利，爷爷听完迟未桑溪湾的经历，竟捧腹大笑起来：“我当什么大事呢，其实爷爷一直在等你开口啊，迟未。”迟未略感疑惑，眼神不解地看向爷爷，他以为画痴般的爷爷肯定是个难关，却不想爷爷如此轻描淡写。
　　爷爷久不言语，只是沉静地倚靠着木椅，目光幽深渺远，似是在追忆往昔，顿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你看，我便是个视绘画如生命的人，怎么会看不出你的心思呢？只是热爱这个东西实在玄妙，我也是三十来岁才知道绘画于我的意义，更早以前的我有过无数梦想，而它们都稍纵即逝。你终于有了这样的意识，我很为你高兴。迟未，勇敢地去寻梦追梦吧，这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迟未没有停下步伐，他要把所有问题解决，再出发踏上新的喧嚣和征程。他很快找到了自己青春烦恼的开端——何其昭，那会儿这位老友正忙着暑假补习，被迟未急匆匆拉出门踢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双人足球。
　　踢完球以后，两个人喘着气平躺在偌大的绿草坪上，迟未右手抵在额头遮有些刺眼的阳光，左手自然地垂落在何其昭右手边。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一阵清风拂面，迟未的眼睫轻颤了两下，他紧紧握牢右拳，又很快松开，然后将手轻轻搭在了何其昭温润的手背。
　　手背的主人愣住了，侧头疑惑地望向自己的朋友，他却对他浅笑着摇了摇头。约过了两分钟，迟未才挪开手，利落地坐起身来，从上至下俯视着何其昭，声音舒朗：“起身，有个事跟你说。”
　　何其昭被拉起来时还晕头转向，完全不知道迟未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是第六感告诉他，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何其昭满脸警惕，迟未却一脸轻松，只听他用随意的语气说：“我最近，发现自己喜欢男生。”
　　何其昭僵住了，脑子里全是方才迟未忽然搭上来的左手，他在内心咆哮：“靠！接下来不会要向我表白吧？”
　　迟未忽略何其昭骤变的脸色，一鼓作气想把话说完：“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春梦，对象是你。”
　　听到这里，何其昭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活像个唱川剧的不停变脸，内心千回百转，他的老友却还在自顾自地开口：“我知道这实在冒犯，所以我也纠结迷茫了很久，甚至刚才还握你的手，想再确认一遍自己的感情。其实我明白，对于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不告诉你，但我觉得我们是朋友，我应该开诚布公地说出真相。我想对你说——”
　　“别！别冲动！”何其昭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语速极快地强调，“你表白了我们还怎么做朋友？刚才的事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我……”迟未见何其昭误解了自己的本意，忍俊不禁道，“噗哈哈哈……没想向你表白，别随便脑补啊你。”
　　这下何其昭的脸色彻底惨白，眼瞳收缩又扩张，终于幽幽地发言：“那你闹哪样啊？现在可不是愚人节。”
　　“所以让你听完呐，非要打断我哈哈哈哈……”迟未捧腹大笑了半晌，才总算平静下来，一本正经道，“我是想告诉你，那个梦只是我发现性取向的一个开关而已，那个对象可以是你，但也可以是任何人。一开始我也很害怕很迷惑，为自己的性取向和梦里的你，所以我才会离开，去到一个亚热带的小岛。我在那里遇见了理解我的朋友，听了看了很多别人的故事，我开始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认识，不论是爱还是理想。我也想过干脆就不告诉你，但是其昭，我们不仅是朋友，更是彼此无可替代、独一无二的知己，尽管我们并不熟知对方的每一件事，但是关于我的性取向和那个梦，我觉得自己必须坦然地面对，而你也有权知道一切。”
　　草坪谈话后，何其昭没有第一时间表态，迟未遵照千越阿姨的建议，在未寻得真正理想之前仍回画室学习。约过了三四天，迟未笑闹着和几个同学从画室走出来，何其昭正闲散地倚靠在墙壁等他。
　　两人久违地一起走路回家，傍晚忽然变了天，风呼呼作响，吹得街道的行道树卷起阵阵绿涛。迟未在这时不合时宜地走神了，想到桑溪湾的碧海热浪，还有总与他并肩行于海边的康弦。所幸此刻何其昭也未言语，这是二人相处间难得的沉默，先前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迟未已经回忆到桑溪湾的台风了，何其昭突然将手搭在他的右肩，提议道：“要回我们小学看看吗？”
　　回忆被骤然截断，迟未微仰头，看见了北洛三小，这是他们初相识的地方。更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迟未忙不迭地点头，二人便往学校去了。
　　正值暑假，学校除了门卫大叔和几位安保人员再没有其他人，他们走进白墙粉瓦的教学楼，竟觉得恍如隔世，以前永远走不完的楼梯只跨越几步就能上去，以前宽敞明亮的教室居然变得如此低矮狭窄，迟未抽出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米黄色座椅，也不在意它灰尘满布，随意地坐了下去。
　　何其昭也抽出一旁的座椅，紧挨着迟未坐下，这是他们小学六年的座位，他情不自禁感慨道：“小未，你说我们明明也才离开五年，为什么曾经以为无限遥远的讲台忽然就在咫尺之间了？”
　　迟未轻声笑了，想起小学二年级的某一天，作为班级学习委员的何其昭被班长质问为什么要坐最后一排，还总和迟未这个不爱学习的“坏孩子”玩，迟未记得那时一脸稚气的何其昭格外严肃，“班长，你是班上所有人选出来的，现在却在这儿歧视成绩暂时不好的同学，你还记得当初你的竞选宣言吗？你说要为每一位同学服务，要……”接着何其昭便背出了一大堆不知真假的竞选宣言，把班长唬得一愣一愣的，“班长，你难道不该向迟未同学道歉吗？”
　　然后迟未就收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道歉和班长殷勤的学习辅导，从此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可他才不相信何其昭冠冕堂皇的大话，在接下来语文课的小组讨论环节时，迟未忍不住捅了捅何其昭的胳膊，低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坐最后一排啊？”
　　何其昭偷偷地指了指讲台上的语文老师，凑到迟未耳边说悄悄话：“你看看壮壮老师就知道了，跟个巨人一样，怪吓人的，我要离远一点。”迟未抬头打量正垂头看教案的语文老师，他们这老师的确不符合大众对于语文老师的刻板印象，他生得高大健硕，又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大脸，对于小豆丁似的孩子来讲可不就是巨人。
　　可现如今，小豆丁已长成挺拔茁壮的白杨，小时候的巨人也不再可怕。
　　“改天去看看壮壮老师吧。”迟未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忽然轻声提议。
　　聊了许久的天，说了无数的糗事，离开教学楼时，天已微暗，空气由闷热转为清凉，阴云笼罩了半壁天空，夜风拂过，令人心旷神怡。北洛三小距离二人的家很近，所以他们丝毫不急，又慢悠悠地往操场走。
　　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迟未喜欢上踢足球，可是他的耐力体力都太差了，甚至还有些肢体不协调，同学们都不愿他加入自己的队伍，迟未只好在场下做个替补。他每次都是等放学其他同学离开后，再一个人孤零零地踢球。大约持续了半个月，终于叫何其昭发现了不对劲，从此他就成了陪迟未踢球的专属队友，直到现在。
　　“要踢球吗？”何其昭在草坪上蹦了两下，开始突发奇想。
　　“哪里有球？”迟未摆了摆手，反问道，“踢空气啊？”
　　何其昭闻言一笑，竟真虚空地颠起球来，“也不是不行。”那样子很是滑稽，但迟未也不觉被感染，跟着动了起来。
　　两个人边动边笑，不多久就气喘吁吁了，停下来吹风，风雨来临前草坪泥地的鲜新味四溢，何其昭在这时开口：“那天我没有立刻给你答复，是因为我一开始确实觉得很奇怪，但是我想跟你说我并不介意，从始至终都是这样。我这几天一直在反思，因为我那些奇怪的感觉毫无意义，毕竟同你相比，你本人面对的纠结困惑，还有世俗的阻碍，已经足够艰难了。作为朋友，我应该支持你鼓励你，而不是逃避。所以，小未，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做好朋友吧，该畅所欲言时也依然无所顾忌。”
　　“谢谢。”迟未伸手环住何其昭的肩，轻轻地抱住对方，竟忽然热泪盈眶，因为这一刻他所有重要的家人朋友都了解并尊重他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