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优等生 ...
-
五月的圣京,百花竞放,圣大的赛诗会、赏花会又热热闹闹地举行了。
英韵独自在花的小径上慢慢徜徉,大一年级时,她为了京戏与梦卿闹了一场风波,第二天,她主动邀请梦卿同赴花苑赏花散心。
那天,她们一起出现在留英湖畔,于闻光看见梦卿,有些惊讶,“你今儿怎么这么安静?”居岭也笑,“男同学可都等着看你这个花仙子呢!”
梦卿脸红了,“去你的!”
英韵笑了,梦卿发觉今天的英韵全没了昨日的冷酷与绝决,她温淳而体贴。缤纷的花圃里各式鲜花向她们展现它们的色香,英韵与梦卿的脸上被抹上一层无法掩抑的青春光彩。
英韵经过那些花卉,她和梦卿曾经评赏过它们。
“一串红只是一瞬红,一个礼拜,鲜红的花瓣就凋落成枯索的红细身,到那时,下面的绿叶反倒繁茂地生长起来……”
“英韵,我喜欢菊花,可惜现在是春夏,看不到。”
英韵苦笑,“你怎么跟古人一个样?我就不喜欢赏菊。菊花宜悠小、秀雅,我最讨厌蓬勃恣放的□□,大色不惭,下品!”
梦卿被英韵说逗了,“你总是跟我唱反调,就像京戏,你好像很恨我喜欢的……”
她突然掩住鼻口,“阿嚏!阿嚏!”两声,英韵乐了。
“我的两个喷嚏又打出你什么鬼念头了?”
“你这两个喷嚏好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打的,尽含一股嗲娇之气。”
“你就喜欢嘲弄我……”
英韵还在乐,“怎么就许你给我受气?”
梦卿扭过脸,不理英韵。
“哎!这盛放的太阳花,浅红,淡黄,满眼素朴。”
“小花亦有如此生机……”
“石榴的红,红得过于扎实、浓烈,缺乏含蓄的雅气。”
“不!英韵,我倒觉得石榴的红,有点像火一样的热烈,生机勃发,甚至可演变成血一样的鲜红而惊心夺目。”
“被你这么一说,我的美感又颠倒过来了。”英韵说,“无论何种色彩、何种姿仪,所有的花都有着感人的生命力量,它跟人不一样,人太复杂,我宁愿面对自然,而不是虚伪善变的人类。”
英韵走出花圃,她知道花圃中所有的花都不及梦卿的妈妈家养的令箭荷花,它被称为“月下美人”,由于它如昙花一现般娇贵,英韵和梦卿只能彻夜守候在一旁。
英韵问梦卿,“你说,它为什么要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盛开?”
梦卿知道英韵在戏谑她,“你说呢?”
“盛妍已在夜悄度,芳华仅留圣神看……平凡与高贵只能是擦肩而过。”
“照你这么说,凡人都被否定了。”
“被抵御出外了,绝对的美对凡人是与生俱来的轻蔑,否则,它不会在人们睡着的时候盛放。”
梦卿噘嘴,“我可没有这么刻薄!”
“你还太良善、仁慈,你终究抵不过天真。”
“什么天真?”
英韵笑,“就是像天一样的真。”
英韵离花圃渐远,她的身上还带有各式各样花的气息,这气息正是梦卿始终给予她的感觉。
死去的梦卿就像那“一夜之命”的令箭荷花,它萎败的时候,耷拉低垂的花身使人如观美人亡身的悲哀。开败了的“月下美人”是一个遭受摧折、无忌毁弃的****,它尚未褪尽的鲜红是多情的死神的艳丽着色,而数小时前,它还在自然地开放。
英韵想来,一阵惨然,“这就是我的论文的核心吧!”
英韵走到了玉楼,“快了结了,梦卿,不是你的生命,而是我寻证美的过程。”
六月一日,英韵夹着她的毕业论文,慢慢走向文学院主楼——红楼。
红楼是座三层楼的西式建筑,在它每个拂风的窗口,都显示着知识的召唤力。英韵跨入清凉的红楼,走上厚实的地板,抚着光滑的扶梯,她有一种精致、平和的舒适感。
三楼的走廊里光亮明澈,已有些人站在小礼堂的门口。她有些不好意思,巴克斯从人丛中走出来,“英韵,你来了,姗姗来迟的。”
英韵看看手表,“正好呀。”
国语系的古语言学生尖子潘禺也靠近她,他被同学尊称为“夫子”,架着眼镜的脸上老是平静和蔼的笑着,英韵说他身上佛性四溢,“你是最后一个到的。”
他们一起走进小礼堂,半圆型的讲台已铺上了红地毯,讲坛上方挂着一条横幅:“文学院国语系XX届优秀毕业生论文报告会”,这类会议是各系轮流进行的,今天是国语系。
文学院院长江志平踌躇满志地等候在前排座位上,他一见系里的几个优秀生,喜笑颜开,“同学们,你们来了。”
朱丹、白朗他们已坐在位子上,他们朝英韵点点头,英韵、潘禺和另一个发言的男生坐到白朗他们身边。
这时圣大校长胡迪走了进来,他年近六旬,银丝如雪,江志平连忙迎上去,胡迪来到第一排英韵他们坐的位子,英韵、潘禺他们赶紧起身,“校长!”
“柯英韵,潘禺……”胡迪笑着,“你们准备好了吗?别紧张。”
“不紧张。”
这位唯重学识的学界领袖转身向江志平,“江院长,你这里一直是我们圣大的人才宝库,江先生是功不可没。”
江志平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英韵在一旁看了笑,“不知江院长这双眯缝眼还能看见眼前的人否?”
那个男生第一个上台发言,他演讲的主题是我国与外国的浪漫主义文学的异同。他的自得神态与丰富练达的词汇高度统一到了一起,在这热风习习的小礼堂,如热浪冲刷着听众。英韵对这种风格十分熟悉,这个男生身上的热情是一种没顶的力量,正如他那头卷曲的乌发散射的热力,而那双眼睛对着听众熠熠生辉。
“浮夸。”巴克斯嘀咕了一句。
英韵使自己与那男生尽量保持心理距离,作为演员,他的感染力是太过了。
英韵是第二个被安排上场的,她平静地站在讲台前,教授与同学都望着她,她觉得自己踏上红楼的讲台,是替她的未能如愿的父母圆了圣大的梦。
“老师们,同学们,我演讲的题目是《悲剧、美、女性——对一种永恒本质的探究》。”
英韵以一种理性的态度进行思想的演绎,她从悲剧与美的定义分析开去,并且很快把两者联系起来。
在寻证美的过程中,她把著名悲剧中的男女主角放在了两端:阳刚的男英雄与温良的女主角。
雄性的美因为他的阳刚之气而天赋一种张扬、狂放的爆发力,仿佛山河的雄伟、壮阔,这种极具威慑力的雄性是美的此端,它引致的生命的强大与自豪,而且自足自是,足以蔑视、否定他物的存在。
“这里没有悲悯的天性,即使那个受难的救世主,不过经过了伪装,其实他还是一个好斗的英雄。在男性的死亡里缺乏实质意义上的痛苦,因为他们从整体上说并不存在真正的、足以导致毁灭的痛苦,男性没有实质意义上的悲剧。”
“美的彼端,女性,她们的力量不及男性的柔弱而倍负悲剧的重荷。因为悲剧的真正实质是痛苦,在女性是其面对男性时可能、甚至是必然的毁灭,她们无能反抗,怯弱,被迫承受,让女性与男性共存于同一大地上,她们的生存是由生理上的被动繁衍和极其难测的重重危机所组成,女性的悲剧不能不产生出她的悲悯性……”
“关于悲剧中的女性美,是女性自身体现的一种本质,生之美感,温柔,仁慈,爱恋的感觉,美丽的外表……当这些天赋与男性遭遇后,毁灭成了她最大的可能值,非常遗憾,此时的女性达到了悲剧的极致。”
“这或许是自然的法则,美是永远的胜利者,即使她千百次地被摧毁。正如岛至死迷恋的英雄主义,他的伟大与永恒就在于他的被挫败之后愈加突出的不朽之美。美是不败的,而悲剧是美的最高形式。”
“站在这座顶峰上的,从来不是英雄主义的男主角,因为他没有天赋的悲惨性。唯有毫不做作、自然、优柔、缠绵,那些在历史长河中,用自己的泪血、情感表现生命的美丽的女性,才是悲剧的承担者。如果不是这样,美将变得毫无理由;如果确实这样,那么,美只是为了女性才存在。”
英韵的演讲使整个小礼堂静默无声,当她宣布她的论文演讲结束,胡迪带头鼓起掌来。
她坐回自己位子时,巴克斯眼睛一眨一眨朝她看,“我们男人都被你杀灭了。”
白朗靠近英韵,“你为梦卿复仇得也太厉了!”
英韵没有吭声。
当天晚上,英韵又接到母亲的电话。
“英韵,今天上午的论文报告会,我全听到了。”
英韵吃惊了,“你怎么听到的?”
“我化妆了,坐在礼堂的最后一排,你没看见。我一直看着你在台上演讲,我很激动,真的,你那么从容,俊慧……”
英韵脸红红的,捏着电话,答不上话。
“英韵,我真想立刻见到你,把你接回家。你舅舅也说,快叫那孩子回来吧!”
“我这两天还要参加《帕拉斯》的排演呢!我是编剧不能不到场。等六号正式演出……那天你来看吧,我把票子寄给你。”
那边的岑岚赶紧抓住女儿的这句话,“你决定了吗?六号!”
“是的,六号!”
“那么,我六号就可以带你回家了?”
英韵语塞,她还要想一想,岑岚急切地追问,“可以回家吗?英韵?”
“我答应你!我跟你回家。”英韵一下子跨过了禁地。
“说定了!英韵!”岑岚在那边高兴地叫着。
“说定了!六号,我跟你回家!”英韵坚决地应承着母亲,她的心在弦月的星空上飞翔。
英韵从圣大的大礼堂出来,心情无比复杂。刚才李倩敏在台上念台词的柔美姿样,让她无法抑制地想起梦卿。白朗说的没错,梦卿走了,李倩敏马上就接上来了。可是……英韵愣愣地看着眼前熟悉的校园,她再也不会爱哪个女孩子了,她的爱已随着梦卿远逝……
“雅典娜,你的剑术承自你威震宇宙的父神,我这个人间国王的女儿,能否有幸从你的电光飞闪的手中学到这既能护卫自己的玉体,又能敌杀恶人的绝技?”
“帕拉斯,哪用你如此恳求?你我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仿佛来自一母的同胞。如果你依恋我犹如三月的嫩草对着朝时的暖阳,那我对你的爱……”
巴克斯纠正扮演雅典娜的演员,一个面肤白净、修长匀停的女孩子,“小姐,你的语气还太柔软,雅典娜说话应该有股刚毅气性,她是女战神。”
那女孩稍稍着力,“……我对你的爱念呀,恐怕连我兄弟阿波罗的日光都要逊色三分。”
李倩敏仰视女神,女神说,“把你的手伸过来,我的女孩子,我把战剑递到你这惯于采花拍蝶的柔嫩手里。帕拉斯,从此,你的身体会披上我的炫武的战衣,你的匀美的腿足会像烈马的健蹄一样猛踏敌人的头颅。哈!高高在上的一切的快感啊!帕拉斯,这可比那些整日里向男神投怀送抱的女爱神尊贵多了。”
李倩敏的手被女神紧握,她的眼神渴盼而柔切,英韵觉到了梦卿临终时向遥远的自己投射的哀恳的目光,她看不下去了。
沿着校园的小径,英韵慢慢走着。这已亲近了四年的圣大景致,她的手温和地抚触一排修剪齐整的冬青,“梦卿,你能感觉到吗?这暖和的六月,美丽依旧的圣大,我温淳如昔的对你的恋念,我的《帕拉斯》就要上演了……”
英韵不由微笑了,这副与自然相亲的多情样,恰被一旁经过的戈戟看见了。
“这个柯英韵,可是个才情丰沛的人物呵!”
戈戟不露声色地看着英韵不表现于人前的温柔神态,他没去打扰她,悄悄走开。英韵不知自己的纯真模样全被一个危险人物尽收眼底。
已经答应母亲归家的英韵,浑身松快,她绕过留英湖,走下朔望桥,手里拿着《帕拉斯》的单行本,拐入了圣大的后花园。
夏日的后花园,与世隔绝般的沉寂,碎石乱草,干黄的泥地。看着这块她经常与梦卿打羽毛球的地方,英韵低低地叫了一声,“梦卿,我就要如愿了!”
如愿的英韵却没有梦卿的欢喜祝福,想起自己刚刚进入圣大的时日,如果没有梦卿的友爱陪伴,她怎能走到今天完满的境地?她现在站在归程的终点,虚茫空落的岁月真的已离她而去?
“我还是毫无所染的本色、原在,梦卿,谢谢你的……一切呀!你护佑了我!”
母亲的怀抱她在无知中已经领略,英韵低头看自己投在地面的身影。梦卿说,只有妈妈的怀抱才有包容的慈力。梦卿的怀抱呢?梦卿不是她的姐姐,她也不是梦卿的妹妹,她是她的爱。
英韵抬眼与正午的艳阳相对,“没有你的旁在,我终究是孤伶可怜的……即使妈妈都不能替代你,妈妈是妈妈,而你是……”
英韵离开了后花园,“你是娇弱的、不堪一击的帕拉斯,但杀死你的不是我。”
英韵走出了圣大,她第一次跑进了一家酒店,买了一瓶葡萄酒,另外又在一家熟食店买了几个自己喜欢的菜。
英韵回到七室,关起门来,打开了红色的葡萄酒瓶。
端着斟满的酒杯,英韵还是觉得悲从中来,“如果我是杀死你的雅典娜,梦卿,我立刻就自杀在你的墓前。”她把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很快,有一股烈火在她心口迅速点燃,英韵看向窗外的留英湖。四年前,尹君羡慕的语声,佳景,佳地,佳人……万物皆不变,唯独你消散。“上天啊!你和我一样呵!也喜欢世上最好的……你把她夺走,再也不让我看……”英韵泪水盈眶。
英韵又倒了一杯,她在学巴克斯,这个不会喝酒的女孩子,今天把爱的甜蜜与痛苦全当作热烈的酒液,不顾一切地浇灌自己的身体。
她再看留英湖,湖好像开始叠现。英韵咬牙斟了第三杯。她的全身都已在燃烧,眼泪肆溢,流满面颊,“哪有什么永远?什么都要结束……只剩下最无意义的丑恶存在……”
英韵喝下了第三杯酒,她倒在了自己的床上,“人世间只保留丑恶,梦卿,你走得对……我真不喜欢这个世界……来都不需要来……”
英韵头涨目眩,她在枕头上移动着,“让我睡着吧!我厌恶……厌恶……”一阵恶心,英韵觉得有点想吐,她剧烈地咳嗽。这时,有人敲响了七室的门。
“英韵!英韵!”
英韵听出是巴克斯的声音,她才不会开门,让巴克斯看见自己醉酒的傻样,她侧过身,闭起眼睛。
“英韵……英韵!你在干吗?”巴克斯急了。
英韵却在巴克斯的捶门声中,渐渐地滑入迷失的界域,暂时离开了她厌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