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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自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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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报告会之后的几天里,英韵老是被巴克斯拉到大礼堂,看李倩敏他们排演《帕拉斯》,巴克斯专制地,“你是帕拉斯之母,得好好看护着你的孩子。”
英韵恼火地,“你怎么把我抬举得这么老?公的,母的,别是你自己年纪大了,想老婆孩子了。”
一旁的李倩敏听了直笑,她这才发觉英韵原来也是个孩子,天真幼稚着呢。李倩敏对英韵不时表示友情,但她失望地感到,这个圣大的女才子对她始终保持距离。李倩敏怎么会知道,英韵对美丽的李倩敏本能的恐惧,她让她联想起死去的梦卿,这种感觉对英韵是可怕的折磨。
英韵看见扮演阿波罗的俊美男生经常向李倩敏做出怜爱、支助的样子,她想,又一幕好戏要开演了,只是不知这个男的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李倩敏倒也是个很自然的女孩子,她对男生是不即不离,张弛有度。
英韵暗惊,自己已不能接受漂亮女孩与男生相亲相爱的情形,她总觉得那些沉浸在男人爱里的女子很蠢,可惜死了的梦卿不能开口,否则她倒很想听听梦卿对米峰的真正看法。
“这个世界上的女人也许都很可笑!”英韵坐在礼堂的座位上,看着那男生向李倩敏献殷勤,她吐了一口气,“女人真是可怜,攻不能攻,守又守不住,最后……”她都不知道怎样为她们安排着落了,大概只有疯狂与死亡才能接纳这种不幸的造物了。
六月五日,《帕拉斯》停止排演。这一天,英韵想独自好好过一天。明天,她就可以回归母家了。
她刚刚吃过早饭,看门的女校工来通知她,立刻去校长办公室开会。英韵赶紧走出玉楼。
她在路上遇到了巴克斯、朱丹、白朗和潘禺他们。
巴克斯见了她就笑,“怎么样?朱丹,我就说英韵也逃不了!”
朱丹连连点头,英韵奇怪,“什么事?你们已经知道了?”
巴克斯说,“不知道,史孟华这个老家伙要搞什么名堂。”
潘禺若有所思,“准是好事。”
巴克斯笑,“说不定是请我们去赴宴呢!”
白朗拍拍他,“又想白喝美酒了……”
巴克斯扶了扶眼镜,“有喝干吗不喝?”
英韵也低头笑,她几天前不是学巴克斯的样,喝得酩酊大醉。这醉酒的滋味倒真不赖,“一醉百事仙”,什么烦恼都抛到云霄外。她以后可是要经常醉酒,只是千万别让人看见。可怜的英韵除了醉酒,已想不出办法来摆脱孤寂、痛苦与怨恨了。
英韵坐在校长办公室,在场的都是圣大的尖子生,学术专家,女的只有她一个。
胡迪微笑地,“叫你们来,有件重要的事,请史教导长说吧。”
史孟华的水泡眼不停地眨着,英韵觉得他说的肯定不会是好事。
“我们接到了中央政府……”
英韵看见她周围的男人们都紧张地盯着史孟华,脸上满是决意攫取的气势,英韵厌恶地低下头。
“这次接见,是为了体现政府首脑对我们圣大的真正关心,到时,全登永总理,教育部长,青年会名誉主席、国军总长龙龑,他们都要亲临大会堂。大家知道,圣大代表了我们国家的教育水准,在座的各位青年才俊又处在这座引人注目的金字塔的顶端,你们是圣大的光荣,也是我们国家的可靠希望。”
史孟华的眼睛闪射着得意的光芒,像这样与中央巨头接触的机会在他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巴克斯发言了,“我们明晚的《帕拉斯》怎么办?”
史孟华说,“这没问题,改在七号夜里演出。”
英韵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想起了熊烈凹陷的右眼,她这是临到了什么?她双眉凝聚,“史先生,我可以不去吗?”
胡迪看着英韵,“为什么?柯英韵。”
“我不喜欢跟那些首脑见面……”英韵口不择言。
史孟华皱眉,“不可以,柯英韵,你是我们选的唯一一个女同学。我告诉你,所有的选择对象都经过圣京市警察局的严格审查,你曾经有过不良记录,但上面还是通过了你,主要是因为胡校长的坚决推荐,以及你个人的确清白的历史……总之,你已被选入了,不能随便改动,否则上面会来追查你……这个恐怕有点麻烦。”
英韵脸色煞白,她低头不语。
胡迪和善地,“小柯,别顾虑,不就吃顿饭的功夫,你不去,圣大的人才群就缺少了一个重要人物,那不遗憾吗?”
一边的戈戟看着英韵,他是不被邀请的,作为小秘书,他正恨自己错过了历史的机缘。英韵在拒绝,戈戟想这个名额让给他就好了。戈戟一点都不知道英韵认识熊烈。
巴克斯说话了,“英韵,你愁什么?我们这些哥们都陪在你身边,那个太子不敢动你的。”
胡迪这才明白英韵的忧虑,“哦!这你尽管放心,我们几个人去,就有几个人回来,绝对安全!”胡迪当然知道龙龑的“太岁宫”。
史孟华也说,“放心!放心!我们这些长辈都去,我以圣大的名义向你保证,你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白朗安慰英韵,“去吧!英韵,别难为胡校长。”
英韵见他们都误会自己了,她的脑子乱了,她知道再坚持下去,校长会没面子。她眼前的光腊地板仿佛在下陷,“这常人难享的高贵荣誉……”英韵也不知史孟华在讲些什么,她的眼前一片茫茫,心似脱缰的野马在荒原上奔驰,那白茫茫大地可真要干干净净一无所有了。
英韵和巴克斯他们走出“青宫”,她脑子抽空,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只是机械地走着。
“哈!还是我有灵感,我说对了,是去赴宴吧!”巴克斯兴奋地。
白朗嘲弄地,“明晚,你可以多喝了。”
潘禺摇着头,“那些巨头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巴克斯脸崩紧了,“兄弟!你当心点,他们那帮家伙,谁不知道!管那么多干吗?我们只要去白吃一顿就好了,到底是国宴呢!”
朱丹笑巴克斯,“你明天别醉倒大会堂啊!”
白朗更乐了,“巴克斯简直是叫化子进了饭店……”
英韵一直沉默不语,巴克斯问,“英韵,你又怎么了?像是要开追悼会似的。”
朱丹叹了口气,“说真的,我也不想去,那个龙龑是臭名昭著的花花公子,漂亮的女孩子到了他的手里,没有一个能逃脱的。”
巴克斯说,“朱丹,你别吓英韵了。英韵,明晚我坐在你身边,没人敢动你的!”
白朗说,“胡校长都拍胸脯了,朱丹,龙龑在那种场合不敢放肆的。”
英韵在想自己对熊烈起的誓,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来找她?她不敢想下去。
朱丹拍着英韵的肩,“英韵,去吧!我们陪着你,没事!”
英韵“嗯”了一声。
英韵坐在窗前,耳边响着史孟华的声音,“龙龑……明天晚上六点……”
她没想到自己在两个多月前,对熊烈起的誓言如今真的遇到了实现的机会。可是她能去实现吗?她手无寸铁,而且又是文弱的女孩子,以她的体力根本不可能杀死龙龑;到圣大化学实验室拿瓶化学腐蚀剂,这又怎么带在身上?她的确没有复仇的武器,明晚她能带的只是一颗敌恨的心与一双冷漠的眼睛。
她与桌上梦卿的相片相视,“你要我为你复仇吗?可怜的!”
她已跟母亲说好了,明天就回归岑家,“妈妈是怎样恋念自己,要让她舍弃掉我,她可怎么继续她的未来啊?”
“不行!”即使她有武器,她也不能那样做,为了爱她的妈妈。她在三月时对熊烈的誓言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她跟那个政治冒险家并无真正的约定,现在她早已把那个人抛置脑后。
英韵望着窗外的留英湖,明丽的晴日向她投来暖和的光芒,她凭什么走入死亡的绝境?连相片中的梦卿也在朝她恬柔地微笑,“你的年轻生命可在向我作那昂贵的索取?”她把梦卿的相片捧在手中,她呆立在窗口。
“你的沉默难道不是幸福的允诺?嗨!无论我怎样选择,我的人生因为有你与母亲的爱而纯净无垢。”
英韵的眼睛与相片中梦卿的眼睛相对,“对不起,梦卿,一样的辜负,一样的背弃,总让我无颜以对……”
傍晚,英韵忧思难遣,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我是英韵……”英韵声音低低的。
“英韵,你有什么事?”岑岚急切地问。
“事情有点变化,《帕拉斯》改在七号晚上演出了。”
“为什么?”
“明晚,我和朱丹他们要去国家大会堂接受政府首脑的召见,是圣大百年校庆的座谈会,还有宴请,出席的人物都是要员,很重要的。”
岑岚快活地,“那好呀!就改在七号回家吧!英韵,你没有什么变化吧?”
英韵犹疑着,电话里又不能多说什么,“没有,我就七号跟你回家,你七号来观剧吧。”
“英韵,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为这突然的插曲感到厌烦。”
“哎呀!这有什么要紧?明晚的座谈会肯定是才俊才能出席吧?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是好事呀!高高兴兴去赴宴吧!后天你回家,全家都要迎接你,我的孩子……”岑岚笑逐颜开,“太正路32号,英韵,记得吗?”
“记得……”英韵低低的。
“英韵,我现在真的,真的很幸福呵!你能体会吗?”
英韵也被激动了,“我知道。”
“后天晚上,你就可以回到我身边,我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
英韵却觉得后天到底是怎么样她自己也说不清,她现在最难受的是明天就要去与杀害梦卿的仇人会面,她心里窝得……“后天再说吧!我得去吃晚饭了。”
“好的,英韵,明晚你回来后,打电话告诉我你赴会的经过,好吗?”
“好的。不过,我真不想去。”
“为什么?”
“我不喜欢统治者。”英韵想她可怎么与那个龙龑相见?
“真是个孩子!”岑岚笑了,“英韵,过了明天,你就愉快了!”
“再见!”
“再见!英韵,你可不要有什么变化?我等着你呀!”
“我不变!”
挂断电话的英韵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胸中的郁闷在与母亲的对话中稍稍得以排遣,现在她只有母亲一人可以依靠、倾诉了。
吃了晚饭的英韵,总觉得身体不适,她早早的上了床,熄了灯。闭着眼睛,她尽量不去想明晚的座谈会,那是个吃人的魔物,渐渐的,英韵迷糊地睡着了。
“柯英韵!柯英韵!”
英韵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她听到了女校工的叫声,“柯英韵,你的电话!”
英韵诧异,自己不是才和母亲通了电话。她起身走出房间,来到门房。
“喂!我是英韵呵!”她满以为对方是母亲。
“是你吗?柯英韵。”对方是个男的。
英韵一惊,她一时感觉不出对方的身份,“你是谁?”
“我是谁?你想不起来了?”
英韵顿时醒悟了,“是你!”这是她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熊烈。
“是的,我的车现在就停在圣大附近的图良路上,你能来一下吗?”
英韵如遭电击,生命中的煞星降临得如此之快,她咬着嘴唇,“你有什么事?”
熊烈笑了,“我有话跟你说,明晚你不是要去大会堂赴宴吗?”
英韵仿佛被猛刺一刀,完了!她双腿发软,人愣在电话机旁,回不上话。
“怎么?你胆怯了?”熊烈轻松地笑着。
英韵深呼吸,不能让这个男人这么嘲笑自己,一股强大的勇气冲上她的胸口,“好的,我现在就来,你别走开!”
“好!我等着。”
放下电话机的英韵好像变了个人,她的双眉已成了两把出鞘的利剑。
穿过树影斑驳的圣大校园,英韵来到了离校门数百米远的幽静的图良路,那儿果然停着辆墨绿色的轿车。
她走近车子,戴着墨镜、蓄着八字胡的熊烈正坐在驾驶座上,他向她微微点头,英韵知道此刻的熊烈已是个无所不为的狂徒了。
“你上来吧!”他低低地。
英韵不能拒绝地走入车内,这是她第二次乘上熊烈的车,她现在才明白这辆车要把她带向何方。
熊烈慢慢地开着车,今天下午他一从戈戟那儿听到龙龑宴请圣大诸才俊的消息,便立刻跟随戈戟来到圣京市区。他知道现在到了自己为三月里受到英韵无情责辱进行报复的时候了,他要像《帕拉斯》中的男神一样向俊美的英韵开一个可怕而恶意的玩笑。
“你没想到我的消息来得这么快吧?”
英韵知道熊烈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剧烈争战的雄心,她淡淡地回答,“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存在,熊先生。”
熊烈的面部抽搐了,他握紧驾驶盘,“那么你是不知道我今天来的目的喽?”
“你想说什么?”
“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在你既定的目标中,唯独不能缺少的一样东西。”熊烈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黑色的、大号pen,“这是我从D国带回来的钢笔式手枪,要是我没看错人,要是我们两人的记忆都准确无误,你应该不会为我的这种举措吃惊。”
车子继续行驶在夏夜的圣京街头,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他们决没想到这辆普通的轿车里正进行着即将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的惊人戏剧。
英韵没去接pen,熊烈的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他把pen放入口袋。
英韵望着车窗前不断冲刷过来的夜色,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眼前这个男人知道她的誓言,而不去接过□□英韵,已经成了贪生怕死的懦者,对她来说,再也没有比熊烈更为可怕的他人了。
熊烈的声音依然平静,“我来看看,一个因为学业有成将要受到当朝太子接见的圣大女才子,想象着你在灯光璀璨的青年厅与太子碰杯的情景……我真羡慕你,柯英韵,如果明晚赴宴的是我,我将以至上的快乐去创造那幕千载难逢的伟大史剧。”熊烈佯装的狂热压抑着英韵,“可惜明晚去的不是我,否则我愿意干上一百次!”
英韵终于开口了,“熊先生,我是个人主义者,我对你的国家、政治、历史从来都没有狂热与信念,我对你的建议和举措感到十足的隔膜与乏味。”英韵的回话绝望而强横,但她的脸已失色。
熊烈无情地攻击她,“你在三月份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他心中积压的对英韵的敌恨如火山喷发,“人毕竟是自私的动物,即使是生前至交的贴己之友,在她死后,也不过如烟消散。活着的还是只顾及自身的利益,去自私地图谋个人的发展,仅剩不幸的死者孤零零地睡在地底下,让她的永远难以除灭的仇恨与耻辱和着地下的泥土、虫蚁一起腐灭。”
英韵气恨地回击,“难道裴梦卿是我害死的?”
熊烈强横地,“是的,裴梦卿是我害死的!也是米峰害死的!可是米峰毕竟是士为知己者死。柯英韵,你到史书上去看看,你们女子有几个肯去为知己者死?哼!你们没有知己!也不需要知己!你们只要有个傻男人伺候着就心满意足了。你我都明白,这个世界上的女人,绝大多数既无先天的创造力,又无后天的支配权,她们根本无能,甚至没有想过要超越这个局限性太大的性别,她们还在蒙昧中生存着。柯英韵,将来难道你的某部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并不显眼的专著,会让你为你的那个性别增添什么伟大的光荣?难道你不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像平常的女人一样去投入所谓的家庭?你的原本可以光华盖世的美妙灵体去充当最可怜的繁衍机器?对于那种乏味的女人的定命,你的聪慧、高贵的灵魂甘于认同屈从吗?我怎么看,都看不出才貌出众的柯英韵有什么理由沦为没有绝对价值的平庸女子?”
英韵的脚底在摇晃,她一直自以为是的生存方式被熊烈的利剑般的语锋砍斫碎裂,她沉默着。六月的夏夜,她却像冰冻似的僵硬。熊烈不仅针对她一人,还刻毒地攻击了她所在的性别,她已忘却羞愧的呆看前方,羞愧成了她性别之本身,她最终和她的性别一样的软弱。
轿车依然在圣大附近的马路上兜游,这场没有证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英韵在迷觉的郁滞里感到自己的脚已向那条永恒的河流探去,原本她是害怕与它接触的,但熊烈把她推到了河流的前面。他要她看看永恒的风景,那仅属于特选者的伟大与壮美。
熊烈感觉着英韵的极端痛苦,他微微一笑,这个冷血者要攫取她的灵魂作他伟大事业的至高胜利品。
“历史不会否决并怨悔你的英明勇敢的抉择,柯英韵,你朝着历史笑一笑,那时候,万众就会把你抬上永生的天堂——这是魔鬼的承诺,也是天使的召唤。”
他又把那支pen拿出,掂量着,“没有人会想到这是支手枪,就像没有人会想到你是个赋有历史使命的不朽英雄,当太子来向你敬酒,或者你佯装向他问候,请他签名留念,那时候,你就可以把里面的子弹射入他的罪恶多端的脑袋……”
熊烈的口气迟滞下来,“……这里面一共才三发子弹,两颗给龙龑……还有一颗……”熊烈自己都觉得荒唐,他看看英韵,英韵的脸仍然白俊,“饮弹自杀是你最好的结局了,柯英韵……”他的声音十分奇怪,他都不相信是自己在说话,这幕荒诞戏快要演不下去了,只有疯子才会接受他的pen,历史上这样的疯狂也不是没有,这算不上创举。“这惊天动地的事业一作成,龙家王朝就一举结束在你这个女孩子的荣耀之手中!”最后的一句,熊烈才觉得是对英韵的真正承诺。
熊烈的话刚说完,英韵就默然地伸出手。熊烈的脑子刹那凝固,他人瑟缩了。
英韵已开始平静了,她俊明地看着熊烈,“拿来呀!”
熊烈知道自己演的这幕戏实在惨无人性,他在心底哀叹,“你这个尊傲的女书生啊!”他把pen递了过去,同时给了她一张字条,“上面是我现在的住址与电话,我等着你的消息,你可以在没有举事的任何时间里通知我。”
英韵捏着pen,她拧开笔套,熊烈教她pen的使用方法,英韵点着头,她把pen放进了口袋。熊烈的心抽紧了。
“熊先生,我可以去!但我有个要求,希望你说话算数,能够做到!”
“你说吧!”熊烈口齿涩滞。
“我祖母去世了,但我在圣京城里还有亲戚,你必须在我赴死后,可能的情况下,以你认为不损害你自身利益的方式向他们,向圣京城里所有的人,向我们的国民表明,我柯英韵甘愿放弃自己的锦绣前程,为了我诚心所爱的女友——裴梦卿。”
熊烈已失去回答的勇气,“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来向你,向你们这个凡俗的世界证明,女性之间亦有血肉相连的生死之交。”英韵目光炯炯地看着熊烈,熊烈不敢与她对视,“至少我柯英韵是有着更高于你们男性的自认的原则,你别把你们男人估计得太崇高,我会做给你看的。”英韵不再说话了。
无声的气氛一直持续到车子停驶时,车子又停在了图良路,英韵要下车了,熊烈心大乱,他刚刚叫了声,“柯英韵……”
英韵制止了他,她平静地看着这个置她于死地的男人,“如果你以后取得了这个国家的高位,我恳请你,让我和梦卿合葬于圣京。”
熊烈直直地瞪着英韵,英韵最后说,“你回去等着吧!我不会食言。你是个男人,也不要食言。”
熊烈低低地“我答应你!”
英韵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熊烈看见渐渐远去的英韵,她正把自己给她的字条撕碎之后洒向地面,她连看都没看……
“我的天哪?她真的答应了……我这是干了什么?”熊烈死死地盯着英韵消失的前方,这难道是最后一次看见她?她才二十二岁呀!熊烈的眼睛潮湿了,英韵的英勇无畏使他的雄性的心都在发着哀嚎。
“你为什么就不肯低下你的骄傲的头颅?”
刚才如果英韵在他面前流露出女性的柔弱与温顺,熊烈就会立即收起他的男人的冷酷嘴脸。今天他原打算恶狠狠地嘲笑逞强好胜的英韵,看看她服输的表情,把英韵三月里给他的侮辱全都奉还于她,可他最终还是被英韵强硬地顶了回来……
熊烈呆坐在车内,“你的永远不折的尊傲只有军政府的酷刑与子弹才能匹敌……”熊烈咬牙,如果英韵自杀未遂,被抓进监狱……熊烈的脸扭歪了,“也许,她真的到了那个场合,会改变主意,她不会那么勇敢……”
熊烈启动了车子,“事情不会像钢筋水泥般强硬地发展,她不会干的!她不会干的!那支pen就当玩具送给她玩玩算了……”熊烈自欺着,车子已驶离了圣大.
“她不会干的!可惜,我的pen,这么好的武器……做了女孩子的玩具……”
面色发白的英韵刚走到七室门口,碰见居岭,“英韵,你这么晚还没睡觉呵?”
英韵勉强笑笑,“睡不着,我去校园散散心。”她抑制着满腔的痛苦打开房门。
她一进门就与桌上梦卿的相片打了个照面,这一看,刚才和熊烈始终对峙的强硬立即土崩瓦解,她扑到桌上,她觉得呼吸困难,欲哭无泪。她强行保持的所谓尊严、骄傲全部坍塌,她整个人软弱无助得几乎要瘫倒,眼泪终于从她的眼里流淌下来,“可怜的梦卿,可怜的英韵已被迫着交付给了你……”
六月五日的夜晚,二十二岁的英韵独自向自己的人生进行诀别的仪式。
她坐在桌前,手中捏着pen,它的钢笔形状使她知道,明天的带入是不成问题的,现在就看她自己了。残忍的熊烈又躲进他的秘密巢穴了,现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这双男人的眼睛在别有用心地盯着她——他要她出丑!
她凭什么这么愚蠢而轻易地结果掉自己?英韵的眼泪不停地落在衣袖上,“妈,我怎么办?”她如果把这一切告诉母亲,母亲也许会哈哈大笑,“这种蠢货理都别去理他!”
可是,她在三月份发的誓,会被熊烈当作最不值钱的笑话传扬开去,她坍的岂止是自己的台?熊烈至少有一点是说对的,她是作为熊烈所代表的男性整体的对立面,才被放在现在这种凄惨的位置上。而她所在的性别在历史上遗留给她这个出色后裔的是可怕的空白,这个软弱的群体有多少值得自豪的伟大过去?
明晚,英韵真去射发震击历史的子弹,那空白就能被填补?不!那空白已太空太白!根本不是她所能填补的。她不过是觉悟地弃绝,在弃绝这个世界时,她必须向它宣泄她的源自历史的深久的痛苦,这只能以她的浓烈的血,而不是清淡的泪。
英韵的眼泪渐渐干涸,一介书生的她至今并没替惨死的梦卿做有效的报复,而那些刽子手还在上层高官厚禄、作威作福。“熊烈说得对,真正永恒的纪念碑只能是英雄自塑的,想想无辜的梦卿的惨痛,我应该去决意地仇杀……”
可是,妈妈呢?已经走到母亲面前的英韵,就这么无情地背弃她?现在如果她退缩回到安全线内,决不会有人来拦阻她。然而,她的生命的本质岂是退缩能证明的?
英韵站在七室的窗口,夜晚的圣大静谧而从容,近处的留英湖夜波微漾。这个容装了她四年的青春岁月的清雅之湖,她与梦卿一起流连的净地。此刻的留英湖是一面镜子,在它的映照下,她生存的所有意义都显出了本相。英韵这才发觉,个体的一切都是假相,死才是伟大的真相,死能包容一切,而生是那么渺小。
英韵回到桌前,她读着母亲的手书,慢慢地写下给妈妈的遗书。她再也没有哭泣,好像不是她在写,而是无畏的死神在书写。
她仔细地整理自己重要的笔记与文稿,连同她的遗书一起放入梦卿送给她的银灰色的小皮箱。这一切做好时,天已佛晓,一夜无眠的她迎来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英韵是在清晨五点赶到裴家的,裴阳被她的突然来临搞得大惊失色。
“英韵,你怎么这么早来我这儿?”
英韵提着皮箱,“对不起,伯父,我有事找你。”
裴阳赶快把英韵迎进客厅,他立刻为英韵冲了杯奶粉,又拿出几块蛋糕,“吃点吧,英韵,这么早肯定还没吃早饭。”
英韵看着熟悉的光腊地板,暖色的沙发软垫,杯子里腾腾升起的热雾,她体味着梦卿家依然留有的温馨与雅致,她抬起头,“伯父,我今天来是托你一件重要的事。”
裴阳已看见了那只小皮箱,“什么事?尽管说。”
英韵很少直视女友的父亲,她有些不好意思,“伯父,我这个箱子里放着一些私人的文稿,我想把它在你这儿存放一天,明天……”她只能撒谎了,“……我就来拿走。这件事,我很冒昧,但我思前想后,圣京城里只有你——梦卿的父亲才是我可以信赖的人。”
裴阳皱眉,“这只皮箱是你的吗?”
“是我的,伯父。我必须在你这儿存放一天,而且请你别让你我之外的其他人知道。”
裴阳看着英韵,他不知道英韵今晚要去大会堂赴宴,“你当然可以放心地把箱子放在我这儿,我决不让任何人知道,不过,我必须问你,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英韵无法回避,她望着裴阳,“伯父,这个问题,明天我来提这个箱子时,再来回答你,但是现在不行。”
“英韵,我把你当我的孩子看待,你这样我很不放心呵!”
英韵深怕裴阳追究其情,“伯父,我请求你看在梦卿跟我的友情的份上,别再追问我了,我不会做任何有愧于人的事的,我现在的处境非常好,你看我像一个面临危难的人吗?”
裴阳的眼睛锐利地细察着,他见英韵的表情并不慌乱,便稍稍放下心来,“好吧,伯父答应你。”
英韵开心地笑了,她的笑打消了裴阳的疑虑,他想这孩子在搞什么难以捉摸的小名堂,他眼里的英韵像他心爱女儿一样的纯真可爱,他疼爱地,“吃吧,孩子。”
英韵吃完早点,她起身,“伯父,我好久没看梦卿的房间了,我想看看。”
裴阳一愣,他不知所以地点点头。
英韵推开梦卿的房门,第一眼看见的是梦卿的闺床,浅蓝色的床单上,放着一条杏黄色的薄毯,床上静静地散发着梦卿的恬柔气息。西南窗口靠着梦卿读书用的书桌,窗户开着,南风穿入,使人觉得微凉。
英韵的眼睛最后与墙上挂着的梦卿的相片相对,她的美永远停留在青春正放的二十一岁,而英韵自己也仅仅比梦卿多活了一岁而已。
“梦卿,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你我不是连璧吗?为了你,你告诉我,我是值得的。”
英韵离开裴家,立刻给舅舅岑岩发了封短信,她嘱托他收信后马上到裴家取回她的皮箱。她估计这封信最早是明天早上八点多收到,她明白,在她出事后,母亲必然精神崩溃,以后的事只能由岑家的男人们来处理了。
英韵不再难过,她乘上一辆公交车,来到了母家所在的西界。
她沿着宽阔的林荫大道前行,一路上,只见两旁浓荫遮蔽,高墙围砌,铁门雕栏,玉宇琼楼。她走过那些富华的建筑,她现在是作为岑山的外孙女来观赏这些豪宅,但她的眼光里渗入了居高临下的哲学思想,她终究是一个推拒万贯金银的超脱者,金钱在她的生命里是不占重要地位的。
“太正路32号,岑公馆”
英韵看到了她外公的宅邸,一扇黑漆宽阔的铁栏大门紧闭,从栏杆向里望,里面是一个巨大的草坪,一幢乳白色的西式房厦挺立在不远处,从门口到主楼有一条宽展整洁的道路……这就是她奋斗二十年的目的地。
她幼年时在意文里的楼上用积木搭成的“太阳之家”,如今它还是成了永远的神话。底楼晶亮的玻璃门关闭着,岑家的人们还没起床呢。
英韵沿着岑家的外墙徘徊,眼前母家的庭园,恬然安适,豪华贵奢,幸福与快乐应有尽有。
英韵看着岑公馆内延伸在墙外的茂密树叶,“妈,我已到你生孕我的地方向你作了告别,这不属于我的我的家园啊!你无数次出入、抚摸过的家门已见证了我的身影……我走了,我要去完成我的事业,我幸福而自足……”
英韵转过身,不再回顾。她拜访了母家之后,浑身释然,她现在可以坦然去面对黑暗与血腥,让它们去创造生命的终极。
她刚刚离开的岑家的那扇大门曾积淀过多少风霜雨雪,它等她这个小主人二十二年。当年,她是被阿奶怀抱着从这扇门出去,今天英韵又看到襁褓中的初生的真我,那个依然不变的至美的英韵,阿奶相依的,母亲渴盼的,梦卿恋念的,英韵自我尊爱的……
英韵在上午的阳光里,捕捉着她与母亲离别时的神妙的光照。时空前后间隔了二十年,而今又奇异地融和。英韵要重归母体,做那安稳受养的女胎。
她移动着离别的脚步,“我来过了,妈,在和煦的阳光里,在幻觉迷想的永恒时流中,我升天的灵魂会探入你的视域。”
英韵在六号下午五点乘上圣大的校车,前往位于圣京中央区的国家大会堂。她外穿一件乳黄色的礼服,口袋里放着熊烈给她的pen。
她坐在平稳行驶的校车内,一只手悄悄地抚摸口袋里的pen。
校车正驶过巍然耸立的英雄纪念碑,这不是梦卿和米峰初次约会的地方?
“梦卿,男人的爱终究没能拯救你的灵魂,像你那样生活是失败的。伟大的岛,我还是信奉了你的壮美的英雄主义,我的胸膛里奔腾的是你笔下的丰饶之海。有哪一位女主角可让我真正崇拜?那等待了多少世纪的不朽女主角,该由哪个母亲把她降临人世?”
英韵的眼睛与宽阔的皇家广场相接。
“我对你说过的,梦卿,这个世界是不美的,当它完全是由物质建构时,而最美的世界……”
校车停在了灯火辉煌的国家大会堂,英韵听到巴克斯叫她,“英韵,到了!”
“……最美的世界……”英韵的脸被大会堂门前的美丽灯火映得明丽通红,她的纯洁躯身难道不是在走向她自己所构建的最美的世界——非物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