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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死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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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的喜悦被彻底压了下去。
江见的遗言似乎预告了前路的坎坷曲折,而比敌人未死的噩耗和前路艰险更让人在意的,却是宋移和江迟的状态。
江见的话让未来蒙上阴云,可宋移却面无表情。
他在想什么?
看向他的人忍不住把呼吸放轻,可极度寂静的一瞬后,他们发现,宋移抱住江迟的双臂在抖。
抖动的幅度微弱——任何人的手臂被刀割开都会抖的——但是宋移却没把江迟放开。
银和红一起映入他的瞳孔,宋移面不改色地想,还有很多事没有解决。
封印的存续情况还没有查看。
这里会不会留有线索?
被饲魂蛊控制的还有多少人?
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但江迟骨间生发的银光已经将他割得鲜血淋漓。
人哪有那么多的血可以流?
宋移紧紧地抱着他,似乎是想靠按压止血,可银光却连他的手掌一同穿透。
赤红在他们身下汇成溪流,无视周围人的眼神,宋移直视宫长月:“千俸城的人还有多久能到?”
“两个时辰。”
宋移等不起。
但是所有的符咒都用光了,白泽笔也因为灵力过度消耗而陷入沉眠。他们离不开这里。
唯一还有余力的是宫长月。
宋移将目光投向他,急切中带着恳求。
攥着伞骨的手发白,宫长月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我说过,当年若非因为他,也不会有现在的我。”
宋移眼神不变。
宫长月又道:“我也说过,我最终一定会死在他手里。”
他语气泛凉:“我没趁现在动手已是宽容,你不要再得寸进尺。”
宋移无言将怀抱收得更紧,他淡声:“你想让我用什么来换?”
宫长月拂开空相悔的手:“我没什么想要的。”
空相悔直接开口:“长月!”
“哦,”宋移点头,眼中的恳求已尽数消失,漆黑的瞳孔越发幽深,他看向空相悔,“对不起。”
话落,引灵丝骤然缠上宫长月脖颈!
空相悔霎时惊怒交加。
宋移却出奇镇定:“鲛人白焰能烧掉魂魄,你要不要试试它会不会对你产生影响?”
火焰在战斗结束后回到了浮梦珠中,成了一点晃荡不止的白光。
宫长月脖颈暴出青筋,神色骤然变换不停。
瞳色更深,宋移的声音却越发平静,威胁也像在陈述事实:“不等絮影动手,我现在就能结果了你。”
他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宫长月心中生出计较:他身为邪祟却与空相悔关系匪浅,此刻还出现在这里,大概会让千俸城陷入猜忌。
宋移的下一句话条理分明到近乎冷酷:“并非空相家的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存在,为避人耳目,你一定会提前离开。”
“带我们先行一步而已,”他顿了顿,双眼闭上,脸上的脆弱竟瞬间暴露无遗,众人这才发现那滩鲜血竟几乎漫到了他们脚边。
惊诧之下痛心骤起,而宋移闭着眼,终于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抛了出去,他强撑着端坐的姿势突然松下来,低声道:“算我,求你。”
尚未满溢的痛心即刻被心疼接替,呼吸都顿了一瞬,空相悔因为宋移的威胁而升起的怒火也不由消了下去,众人霎时围着宋移开始手足无措地安慰。
宫长月在人群外凝视着宋移,他转动脖子,脖颈上的白丝却瞬间收紧,于是发出不阴不阳的一声笑:“哈?”
操纵着引灵丝的手那么稳,几乎显得那一声祈求也像算计。可周围关切的话被热气一蒸,竟扭曲轻薄得无法入耳,视线里是宫长月变幻的神色,怀里是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
他明明已经把所有牌都压了上去。
宫长月怎么还不同意?
宋移的眼神逐渐困惑,而宫长月终于从鼻腔发出一声冷笑:“我们邪祟的移动方法,不知江仙师是否承受得住。”
到了这个地步,哪还能管那么多?
宋移诚恳道:“多谢。”
被浓重的怨气带着传送,视野里是一片黑暗,皮肤紧贴着潮湿黏腻的泞泥,上下左右在不停颠倒。
但还好,只是有些头晕想吐。
等连胆汁都吐了个干净,宋移终于碰上赶来的白梦生。
江迟被交到白梦生手中。
宋移被苍烟落的弟子团团围住。
一部分弟子留守,花春楹短暂地察看和交代过后,带着其他弟子赶往兰错山脉。
即便白梦生为医百年,也未料到两个人竟伤到如此地步!
两个血人被分开,药水化开血痂剥掉衣服,宋移的胸膛和双臂被上药包扎,江迟的却不行。
上药的师兄看着宋移身上的伤忍不住倒吸凉气,那些伤口细密且深浅交错,在莹白皮肤上纵横不止,简直像被暴力砸碎的白瓷。
好不容易替宋移包扎完,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位江夫子,一眼便忍不住从骨头里生出恐惧和痛意。
那夫子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
若说宋移是碎瓷,江迟则好似体内埋了无休无止的惊雷,他时时刻刻在被电光撕裂,却又被红线强行拼接。
被困在生死两端求救无门。
世间最骇人听闻的刑罚,恐怕也不过如此。
眼看着红线在银光冲刷中越显孱弱,宋师弟的身体骤然一僵,师兄收好药匆忙走了出去。
说是去找热水,实则是他再也看不下去了。
而在被上药的过程中,宋移盯着江迟,一五一十地向白梦生交代:“他父亲说银光源自不似雪的秘术,能将他的灵脉与天地灵气强行相连。红丝是因为情人蛊异变。还能不能治?”
白梦生用药的手停了一瞬,立即撤针开始找药:“我一不是江家的人,二不熟悉蛊术。目前只能用药增强蛊虫的威力,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尽力。”
吊了一路的心终于稍微松了松,等纱布缠好,他立即披上外袍站到江迟身边。
周围的弟子不知何时都退了出去。
白梦生开始用药,观察结果,沉思,而后再变换药方。
医书被一本接一本接连翻开。
弟子们又进来了,送药,送水,一同看书找法子。
可直到室内的弟子都换了一茬,江迟的情况还是没稳定下来。
白梦生随意擦干额头的汗,拧眉看向宋移:“情况很不好。”
宋移定在江迟脸上的视线却缓缓转向他。
“别那么看着我,”白梦生皱着眉,口气也冲,“哪有人的躯体能够承受与天地灵脉的接驳?这事当年就没人知道,谁能想到不似雪的人会疯到这个地步?”
见宋移攥着书的手更紧,白梦生神色越发凝重:“我打个比方,这不是用蚂蚁的血管去承接河流。天地间的灵气与灵脉是不断变幻的,江家这么做,无异于用尘埃去强行控制冰水云雾的变化和运转。”他顿了顿,说话再不留情,“与其担心他会不会死,不如说他能活着才是奇迹。”
宋移的唇颤了颤。他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或许早在听到江见话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只是他不愿意深思。
用人的骨血与天地灵脉相连?
江家怎么敢试?
江迟的存在不仅仅是藐视天道,是被网开一面还不知好歹,竟仍妄图以人身强抢天道权柄。
若天道有灵,恐怕不会让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
或许是天道无情,或许是上苍仁慈,江迟总算是活到了现在。
他没死在被施展秘术的幼年,又侥幸逃过消散用残魂渡过百年,事到如今,莫非还是逃不过一死?
上天已经仁慈过两次了,要有多不知所谓,才会认为还会有第三次。
可夜明珠照彻周围,白梦生眼中血丝浓重,血水一盆接一盆地被倒出去,来来往往的弟子脸上是毫不掩盖的同情与悲伤。
第一次,宋移知道自己竟也会祈求上苍。
江迟过得太苦了。
宋移不敢想,可又忍不住想。
幼年的江迟,会不会因为这秘术经常流血?
白梦生都没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会不会他成长的过程中根本没有朋友?
他的母亲呢?没劝住他的父亲吗?
江见怎么能这么狠心?
施展秘术还不算,久别重逢,竟能一掌打得江迟濒死?
这可是他的亲骨肉。
耳聋眼盲,口不能言,江迟又是怎么度过的那九百年?
血不断从喉咙里涌上来,又被宋移硬生生咽下去。
盯住江迟的双目赤红,等白梦生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宋移绷开的伤已又将外袍染得鲜红。
“滚下去!”白梦生气急,“他既然能活到现在,一时半会也不会死。倒是你,别在这里给我添麻烦!”
宋移迟缓地将目光转向他,半晌,才讷讷道:“我没事。”
他找了个椅子坐下来,请其他弟子为自己上药:“我不走。”
白梦生瞪着他的眼神堪称凶狠,片刻却又将全部的注意力给了江迟。
银光与红丝仍纠缠不休。
时而光芒大盛,将骨头皮肉连带着身下的床板一同割裂。
时而红线喷涌,将碎裂的器官筋脉维系着重新生长、愈合。
他的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四肢却只能如木偶般任人摆布。
古书被翻烂了,用药用毒都试过了,试无可试,白梦生最后将视线对上了不知何时盯住自己的宋移。
话突然说不出口。
天道或许并不仁慈,江迟的性命一直没被收走,或许因为活着才能承受更多的苦难。
譬如这场生生不尽的凌迟。
词句在喉咙里转了转,白梦生道:“他这次若能挺过来,灵脉与天下灵力全然相连,倒真可以与天道去碰一碰了。”
可主人怎么会容忍自己的东西被窃取?
至高者又怎么会放权给自己培养死敌?
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与触手可得的安宁间,放手,或许才是深爱他的人该做出的选择。
这个选择现在被交到了宋移手上。
宋移的眼珠迟钝地转了转,这些天来,他好像已经成为了一个木偶。
他能按时吃药,能条理分明地处理事件余波,就在不久前,他才和空相悔等人讨论过,要如何分辨一个人是否被种了饲魂蛊——用引灵丝或者搜魂术探查灵海是否有蝴蝶痕迹。
可要如何在不引起恐慌的情况下让修士和弟子们配合?
查出来的人又该如何处理?
他们还没商量出结果。
本来打算休息两刻钟再去继续的。
两刻钟的空闲,他匆忙赶到江迟手边,却猝不及防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他不是不知道江迟正在受苦。
他只是被自私裹挟,被骄傲吞没,最终却不得不在他人的目光里照见了自己的无力。
原来真有人力不可及之事。
求人求己,拜天跪地,可无能为力,终究还是无能为力。
宋移听到空气在喉咙滚落的声音,他用刚拆掉纱布的手握上江迟:“再等等吧。”
再等等吧。
现在是五月上旬,流苏的花期已经结束了。
再等等,等到七月十二,或许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两个月不长的。
即便他将人强留,两个月而已,想来江迟也不会怪他。
白梦生沉默着,终于是退出去,将房间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宋移展开江迟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片刻,便是一片黏腻的濡湿。
直到商量有了结果,直到决定由獬豸衙和学宫各自对修士展开测试,直到收容被种下饲魂蛊人的地方确定,直到长阳城中的关怀与询问一次又一次传来。
宋移处理好一切,他滴水不漏,好似一切如常。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躺在江迟身边。
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毕竟银光仍未停止,而宋移不会再让自己受伤。
止血的药无用,医者只能设法将流出的血立即处理。
清理鲜血的阵法与不时翻涌的灵气混杂,红线探出来又潜下去,却怎么也无法完全修复。
白梦生束手无策之后,江迟周身时而会泛起肉眼可见的灵力。
那灵气受他牵引,时而被纳入体内修补身体,时而与银光相和割得人鲜血淋漓。
宋移以为他要好了。
却终究只是另一种循环往复。
夏蝉骤起,继而暴雨倾盆,无孔不入的潮气与浮动的灵力混在一起,搅得人心神不宁。
已经是五月的第四场雨了。
宋移盯着他,最后强逼自己睡了过去。
夜深如墨,惊雷炸响,宋移骤然惊醒,意识昏沉中他将手一探,握到了一只泛凉的手腕。
心便出奇地定了下来。
他没思考手上为什么没有刺痛传来。
醒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檐下有水不断滴答,葱茏的草木掩住半扇窗,偶尔传来几声蛙鸣。
宋移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是被握住的。
他只是惯性地侧身,却对上一张含笑的脸,江迟的声音很哑:“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