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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萨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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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移询问:“一定得是同样的时间吗?”
“我们北漠人信奉天地,萨满大人十月到三月徒步穿过草原前往雪山,四月到九月步行下山来到沟壑。他用脚步丈量土地,消解灾厄。”唐葫芦解释,“今天是四月初九,他是特意加快了步伐,才能在那个时间赶到这里与你相遇。而抵达深谷之后,他又要走了。”
长者如此,宋移一时没了推拒的理由。虽然今日要聚的魂不是他,他不到场也不会耽误事。
可宋移却反而更放心不下。思索过后,他再次尝试:“我在禁术施展结束后立即追上萨满,不知是否可行?”
唐葫芦却摇头,她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只面朝宋移:“萨满大人说,天神将注意力用来阻止禁术实施,自然会在别的地方放松警惕。而只有在那种时候,一些话才能被说出口。比如,这样的事。”
随着她的讲述,细细密密的青色鱼鳞,竟骤然自她眼下冒出!
而话音落下之时,那些鳞片瞬间消失。
宋移的心猛然一跳,陡然想到梦中的鲛人——那个长辫子的鲛人姑娘,也长着一双澄澈的蓝色眼睛。
唐葫芦却已转过身,示意宋移跟在她身后。
宋移挣扎一瞬,请徐流渔看好江迟后,才一步一步,跟着唐葫芦走向重重阶梯。
他们穿过缀在崖上的点点灯火。
太和城建在地裂之中,峭壁之上。北漠人凿石建居,又架桥搭路,代代如此,最终得以在坚硬封闭的崖内定居。
而越沿着石壁间的隧道往下,灯光越是稀少,头上的天空也越是狭窄。
两人在沉默中行进,又拐过一次弯,视野中的灯火已全部消失。宋移才斟酌着开口:“师姐刚刚是什么意思?”
唐葫芦回头笑了,而她那黄蓝各异的瞳孔,竟能如兽瞳般在黑暗中发出幽光。
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臂,宋移控制着自己放松,没改变呼吸节奏,也没暴露自己的情绪。
但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果然听唐葫芦道:“我父母的眼睛都是黑的,但我不同,他们以为我是怪物,将我丢了。幸好,我被一个妖捡了回去。”
人迹罕至的隧道里,每一句话都带着连绵的回音。
她道:“你师父应该和你讲过,世上除了人和邪祟,还生活着很少、很少的妖。还有一些更少的,是天地规则未完全确立时,人和妖结合生下的孩子。”
“虽然现在不可能了。但活下来的孩子里,人妖混杂的血却被一代代继承了下来。而我的祖宗里,应该至少有两种不同的妖血。”
南乡子的确和宋移讲过,也带他见过一些。但妖怪数量稀少,加之他们修行困难,又有修士暗中威慑。因此他们甚少敢在人群中作恶,至少宋移遇到的,都是些胆小或是毫不关心凡人的妖。
或许是血脉不纯,或许是唐葫芦隐藏极好,至少她主动挑明之前,宋移并未察觉她是妖。
可她挑明之后,宋移瞬间翻遍记忆,却发现自己从未在现实见过游鱼之类的水妖。
为什么?
与鲛人有关的梦境再次浮现,可随着深思,脑中却有阵阵钝痛传来。这么重要的问题,他应该问过江迟或是白梦生才对?
他问过吗?
脑中莫名有一种已经知道答案的错觉。
怎么会想不起来?
一个可能——看来被抹掉的记忆里,不止包含他是谢晏这件事。
怕他想起自己是谢晏,所以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全部隐去。做得够绝。宋移咬牙,随手扣掉一块碎石。
唐葫芦听到碎石落地却没有回头,她的话已到尾声:“北漠与南疆地广人稀,本就人与妖混居。而天上的妖怪有问题,都会来找萨满大人帮忙。”
默默将要找江迟讨的债再加一件,宋移听懂了唐葫芦的言外之意:天上的妖找萨满,陆上的应该是找南疆巫祝,水里的就去找鲛人了。
可鲛人在哪儿呢?
话未出口,他们走过岔路口,遇到了萨满。
萨满的服饰古朴繁重,他仍在前行,步履不停。
而在萨满出现的第一时间,唐葫芦就扔下宋移,一一和跟在萨满身后的六位长者打过招呼,最终去到了萨满身边。
她行走间双手合握,在与各位长者行礼时,唱诵出一段古典晦涩的调子。
长者们用同样的调子回应了她。
古朴牵连的声音在隧道里连绵不绝,宋移确信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语言,但他却奇异地听懂了。
他们唱诵——天生地养,厚德载物。寸心长念,泽福众生。
“天生地养,厚德载物。寸心长念,泽福众生。”同样的话从萨满口中念出,萨满回头,招手让宋移过去。
诡异阴邪的气息陡然浮现,邪祟现身,禁术已经开始。
宋移的心一揪,萨满却道:“我们帮一帮那位吧。”
于是六位老者的唱诵的内容瞬间转变,字句快速滚动,宋移来不及辨别,可温暖飘然的气息已经出现在隧道之中。
洁净的气息铺展,华光飘荡,邪祟的吼叫骤减。
宋移轻声道:“谢谢。”
六位长者退远了些。
唐葫芦在萨满身边看着宋移。
头顶的天再也看不见了,宋移走到萨满身侧,幽暗的石阶随着他的走动亮起点点光芒。
宋移知道这是萨满在照顾他,于是他主动打招呼:“师伯。”
温暖的手老得像枯树皮,可这只手却牵住宋移,带他一步步往下:“自从我继任萨满后,就没有了名字,也不是谁的师伯了。”
他解释道:“图什那些孩子,也变作了六位长老的弟子。”
身后的六位长者刚好唱诵完一遍,他们再次开始,声不绝于耳。
宋移道:“萨满大人。”
地裂之中生命荒芜,石壁冷漠无言,老人的笑容却慈祥宽厚:“我找你来,是要和你说一件关于它的事。”他将宋移的手举起,摸上那枚鲜红的泣血珠,“你知不知道它的来历?”
宋移早有一个猜测:“传说鲛人泣泪成珠,这泣血珠,莫非也与鲛人有关?”
“泣血珠?”萨满苍老的眼瞳却是平静的笑,“你取的名字?”
宋移摇头:“段远山叫出来的。”
“一个不敢暴露真身的鼠辈而已。”萨满放开珠子,语气悠远,“在我传承的那些记忆里,它叫做浮梦珠。”
浮梦?一个如梦似幻轻灵干净的名字。
宋移摩挲着它。
萨满解释:“北漠萨满之间,记忆代代相传。”
灵光乍现,宋移刚想发问,萨满却已经看透:“可惜上一代萨满,同意了空相院长的禁言咒,所以那些东西,我也说不出来。”
宋移不问了。
可那个长久盘旋的疑惑又冒出来:大虞建立四百余年,学宫建立了九百多年,可所有的书上却都只记录了虞这四百多年的历史。空白的四百多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到八十已是高寿,四百多年的历史不过五世,可家族五世的口口相传,竟没人对百年前的事产生好奇?
空相伽不可能给每个人都下禁言咒,要做到这么大规模的隐瞒与遗忘,除了所有势力的共同参与,一定也有百姓之间的讳莫如深。
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若将所有人都选择遗忘的事找回,带来的究竟是救赎?还是撕裂?
他要不要继续?
宋移犹豫了。
而萨满已经解答了他的疑惑:“故人旧物纷纷重现,被遗忘的东西终将回归。那个时候,你必须有足够的应变能力。”
宋移看着他,他的表情严肃:“浮梦珠,是你的底气之一。鲛人全族覆灭,血仇滔天,全族的仇恨与希望,只凝成了这一枚浮梦珠。”
“鲛人鳞可化刃,这三根原本只能探寻灵力的白丝由此可穿刀断骨。”他指了指引灵丝,“鲛人的音可诱敌,浮梦珠保你在所有幻境中都留有一线清醒。鲛人血脉强横,你若身中剧毒,可将珠子压在舌下,毒性自清。”
宋移指尖一颤,骤然心神震荡,可涌上的却不是狂喜,而是憋在胸腔降不下的暴雨。电闪雷鸣的撕裂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滞涩:“鲛人一族,因何而死?”
萨满眼中的笑缓缓凝成春雨:“你叫什么名字?”
“宋移,未取字,小名梨舟。”
可萨满还在笑,那雨便也轻轻洒在宋移心上,润泽所有燥与苦。宋移呼出一口气,在暴烈凶猛的雷鸣中,吐出了另一个名字。
“谢晏,表字观斋。”
宽厚的手掌落在他的肩上,萨满轻声:“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又牵上宋移的手,带着他继续走过道道石阶:“鲛人灭族非你之过,但你家住东海,鲛人向来与你们关系亲厚。”
他此刻说的“你”,已经是谢晏了。
“百年之前,上一任萨满身死。他的女儿前往四象学宫求学,赫木也跟着入了大虞的边关。”
那是近三百年前的往事了。
初春的寒意袭骨,飘扬的黄沙漫天,半夏眼覆红纱,赫木倒骑白马,在铜铃的声声回荡中,他们一同离开了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自此踏入大虞。
至今不曾回头。
在温吞的讲述中,没有人能察觉萨满的情绪,只是听他还在继续:“我们北漠人信奉天地,自然对天地的感应要更强烈些,那个时候,你师叔只是隐约察觉天地的规律出现了漏洞。而又过了百年,”萨满看着宋移,“你回来了。”
谈话之间,他们已经快到崖底。
无视宋移可能产生的任何想法,萨满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天神既然愿意为你打破规则,必然要将比规则更重的事交到你手里。”
他慢慢悠悠,却像在落下判词。
“梨舟啊,你逃不掉。”
你逃不掉。
身后的六位长者同时开口,古朴的声音整齐划一,不大的音量却好似洪钟滚滚,刹那敲得宋移遍体生寒。
他们说:“人行于世,必有一劫。福祸相依,死生同源。”
人行于世,必有一劫。福祸相依,死生同源……
同样的话足足重复了三遍,即便他们停下,这十六个字仍在封闭的地裂之间久久回荡,似是要将宋移牢牢困在这里。
宋移不知道自己眼中充了血。
萨满看着他,却又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终局。
陡然之间,却有巨石滚落,好似惊雷奔腾。
于是萨满转身:“禁术到最关键的地方了。”
这次萨满由起头,七人的声音交织,喁喁细语在石壁间层层回荡,刹那间,整个地裂全是连绵不绝的唱诵。
淡雅柔和的白光不知来自哪里,巨石滚落的速度却瞬间放缓。
宋移骤然回神取出白泽笔。
一直关注着他的唐葫芦立即阻拦:“现在下去你会被砸死的!”
宋移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阻隔、束缚、传送,一气呵成。
可巨石滚落的尘烟散开,那里站着的却只有徐流渔。
徐流渔的剑甚至没出鞘。
察觉有人出现,见宋移面色不好,她犹豫一会,安慰道:“今晚没什么鬼魅,只有滚落的巨石来阻止禁术施展。”
挣扎片刻,她还是说:“只是禁术的反噬并没有因此减弱。师伯的衣襟全红了,头发也白了一半,他是踉跄着,强行开阵走的。”
宋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