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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禁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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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谗的小屋由竹竿搭成,建在沼泽上,此刻无风,水上起雾。小屋浮在一层朦胧的白中,像无根的浮萍。
他随手抽出几根竹竿抛入沼泽:“省省灵力,踩上去吧。”
等众人站稳,他传了几句口诀,便带着大家往沼泽深处滑。浮涌的白雾挡在腿下,浅月只有一线,幸好星光璀璨,他们在蛙声虫鸣里缓缓前行。
邓谗问徐流渔:“禁术施展有地点限制吗?”
徐流渔通过星象判断方位:“有,再往前三里。”
竹竿荡开层层水草,柳载酒探头探脑凑过去:“邓师兄,你要指点我们什么?”
邓谗一把勾住他的肩:“你想学什么?”
柳载酒乖巧道:“我什么都不会,师兄教什么我都愿意学。”
邓谗却笑了,他一把抽出柳载酒怀中折扇,刷地打开又合上,递还柳载酒:“你擅用的武器是扇子?”
柳载酒伸手接过,却想了片刻才答:“算是吧。我其实也偷偷学过刀剑,但实在是摸不到窍门,相较而言,扇子轻便,且能偷袭得出其不意。”
细碎的星光落在他眼睛里,他的话因坦陈显得可爱。邓谗听完捏了一把他的肩:“扇子很好,可攻可防,你若有心特制一把,还能依据你自己的手法藏暗器或是□□。”
徐流渔闻言轻咳一声:“邓师兄,别把这些旁门左道放到明面上说。”
邓谗哈哈一笑,继而猛然向前一划,一把勾住宋移肩膀:“我听说你刀枪剑戟样样都会,现下用不了剑,你用什么?”
宋移收起四方简。他自己的四方简认了江迟的灵力为主,却也一直随主人心意对他全然开放。
属于江迟的四方简在搬离小院那天给他了,这一枚宋移却没办法再给出去。而他刚刚收起的四方简上,是范大年传来的信息——江夫子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学宫尽心教学。
可邓谗勾住自己肩膀的那刻,隐藏的凝视就再不遮掩。宋移假装不知,平静回答:“我借了白泽笔。”
“还是用自己的法器更稳妥些,”邓谗皱眉,将视线落到宋移手腕上的赤珠白丝,“这个东西可以用来攻击吗?”
“引灵丝可探入灵力脉络,泣血珠的效用我还不清楚。”宋移后来试过,引灵丝可以通过操纵灵力流向轻易改变阵纹或者符咒脉络,泣血珠却无论用什么方法也没反应。
“好东西。”邓谗拍了拍他的肩,继而突然将斗笠往宋移头上一扣,又牢牢锁住宋移脖颈,恶声恶气,“你实话告诉我,那个江夫子是不是偷偷跟在我们背后?”
宋移扶住斗笠,只露出下半张脸:“有吗?”
“没有吗?”
宋移挣扎了一下,和邓谗拉开些距离:“他既然是夫子,又有什么理由遮遮掩掩?”
邓谗眼中闪过几分思索,若是如此,莫非是另一个可能?可周围并没有怨气。大概没什么危险。他便突然长叹一口气:“诸位,我瞒了你们一件事……”
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他又故作担忧:“其实每到子时,这片沼泽地里就会多出一些东西……”
夜风习习,语焉不详的话在朦朦的雾中更显诡异,他却偏偏不清不楚地笑了声:“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众人沉默片刻,终究忍不住开口吐槽:“师兄你这样好像坏人。”
邓谗摸了摸下巴:“你们的戒心的确不高,”他转向徐流渔,“数十年不见,人是会变的。”
话落,他骤然从原地消失!
而一直围绕在身边的蛙声虫鸣竟也同时停止。
子时到了。
浮涌的雾气中,突然渗出点点阴邪的怨气,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他们立即改变方位,将徐流渔和宋移护在正中。
空相悔拉弓蹙眉:“据獬豸衙卷宗记载,这片沼泽的确每到子时就会出现邪祟。”
利箭离弦,邪祟却诡异地静默,邓谗却还未出现。她忍不住问:“邓师兄是怎么回事?”
事发突然,时间紧急,徐流渔也无法给出绝对的保证。她只能按原计划,要宋移割开双手中指。
血一点点从指尖滴落,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荧光接稳,随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朝前而去。
隐藏在雾中的邪祟突然开始扭曲。
徐流渔却并未结阵,而是拔剑。
荧光汇聚的中心,是一道朦胧的影子。
血不知何时止住了。
明灭的灵光突然山呼海啸般聚成一点,骤然之间,天地俱寂,只余中央的亮光灼人心魄。
浓稠夜色被瞬间扯紧,口鼻之间的空气极尽稀薄。
可以被看见的光只剩那一点。
星月窒息,草木煎熬,聚魂本是违背天地的禁术,自然该被万物放逐。
于是匍匐的鬼影骤然爬起,无心的草木瞬间疯长,就连水蛇蟾蜍,也垂死挣扎般向那人发动攻击。
天光更暗,水波倾覆,所有的盛大和渺小在瞬间折叠,维护秩序的生灵可称忠烈,所有的东西此刻都只有一个念头——阻止他!阻止他!阻止他!
规律的口子不能被撬开!
聚魂敛魄,本就是逆天而行。
禁术的影响远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大。
它却禁不起打断。
同样的声音也在徐流渔等人的脑中嘶吼,骨子里的本能在咆哮着让他们去阻止。
与之对抗已耗费他们大半心力,柳载酒已接近虚脱,他早放出法器护住自己与王漏。徐流渔却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强行维持清醒:“我们得去帮江夫子。”
话落,她率先一剑刺出,眨眼荡清怨气一片。
空相悔点头,长箭射出宛如流星划落,箭上火光霎时点亮天地四野。
这样的箭,她却还有很多。
梅未隐此刻还能站立全靠不能输的执念,利刃出鞘,他的招式凶狠利落,旋身一绞,近身的死物活物瞬间碎裂。
宋移运笔如飞,符咒毫不停歇接连打出,引雷、点火、冰刺、风绞……可禁术与他魂魄牵连,天地的反噬剧烈扰动,使他每画一笔都如负千钧,符咒威力亦大打折扣。
结成的冰一次比一次小,他立即改变策略以符咒聚拢灵力,好让战斗的其他人不那么辛苦。
却有鱼线一甩,径直将燃烧的草木一股脑拖进水里。邓谗低吼:“祖宗们,我不过和你们开个玩笑!这么大阵仗万一把不得了的东西引过来怎么办!”
火光熄灭冒出黑烟,邓谗脸色寡白,显然也受到阵法影响,他却拨开梅未隐的剑,就势一转,反手刺入梅未隐身后邪祟。在梅未隐愣神期间更是左右一挥,将周围鬼影杀了个干干净净。
弟子们一时不知他究竟是敌是友,邓谗再也不装模作样了,他边杀邪祟边吼:“这片沼泽是去阎君老巢的必经之地!每夜子时过后都有邪祟去投奔和挑衅,我只是想让它们当你们的活靶子!”
他小小开了个玩笑,却未料到几人动起手来竟全无顾忌。
阎君统率着森罗鬼域,是世界上现存的两只夷之一。可森罗鬼域的位置不是飘忽不定吗?
邓谗也答不上来,于是直接甩着鱼竿横扫一片。
众人见状调整策略,再出招时便多些克制。
可沼泽内使用灵力本就消耗巨大,而邪祟又密密麻麻好似无穷无尽,力量逐渐耗尽,支撑众人站立的东西逐渐成为意志。
暗夜无光,喘息越发粗重,灵脉灼痛难忍,握住武器的手接近痉挛。
宋移颤着手将聚灵的符咒精准送到各人身上,王漏和柳载酒也强撑着往水和空气中挥洒药物。
可再怎么咬牙硬撑,他们所撑起的空间也慢慢缩减至江迟附近。
笼在江迟周身的朦胧光晕近在眼前,变换的阵纹难以看清,溢散的灵力仿佛错觉。可它们又切实存在,于是落入众人眼中,江迟便成了那支熊熊燃烧的烛火。
禁术的代价有多大?
直到众人接二连三咳出鲜血,接近枯竭的灵海快要燥裂,嚎叫的神识经不住蛊惑想要将江迟就地斩杀,握着兵器的手在抖,打到最后,护好自己不反水已是万幸。
而此时,时间悄然来到子时三刻。
聚成一点的光骤然散开,萤火起于腐草却霎时铺天盖地,星光闪烁,月色皎洁,覆在水上的雾气刹那消散,水面排列的星月却与阵法交相辉映。
陡然之间,恍若白昼降临。
眼睛不得不闭上。
亮光却从近至远闪了三次,寂灭。
烛火燃尽便只剩冷灰,江迟身上的雪月风华尽失,他的脸色苍白近似鬼魅,却一抬手,寒凉灵力的涌出也多了几分滞涩,却也足够让聚过来的邪祟瞬间消散。
他擦掉唇边溢出的血,低声:“抱歉。”
魂魄没有找到,段远山找这三个地方另有目的。
不等众人回答,他拿出灵药,递给徐流渔:“白夫子的药,治你们身上的伤。”
几人拿过药各自吞下,调整几息,已好了很多。
却没人说话。
直到邓谗看了眼江迟:“江夫子?”
江迟点头。
邓谗又不着调地看向宋移:“他不是没有理由遮遮掩掩吗?”
宋移将头上的斗笠还给邓谗:“可我也从来没否认过师兄的话。”
的确如此,但他为什么不明说呢?邓谗看向他们,此刻江迟已经站在了宋移身后,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姿态也并不亲密,可邓谗看着看着,却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有点想我娘子的搓衣板了。”
徐流渔倒惊了:“师姐还会让你跪搓衣板?”
“不不不!”邓谗连连摆手,“她一生气我就爱这样哄她而已!她从来没让我跪过!从来没有!”
但不让他进屋还不如真让他跪搓衣板。他抱着斗笠看了看北边:“还有几日休沐啊?娘子——”
徐流渔咳了声想制止他,其余人纷纷别过脸去,邓谗且骤然拖长语调,发作得更加厉害。江迟听着,认真问:“有用吗?”
哀嚎断了,邓谗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夫子也成家了?”
“尚未。”
宋移不得不打断他们的话,他问邓谗:“邓师兄不是要指点我们吗?”
“靶子都没了还指点什么?”邓谗摆了摆手,直接掏出几本小册子递给众人。
他们接过低头一看,书名却是《邓氏钓鱼法》。
打开第一页,教人如何上饵。
书立即被合上了。
邓谗却摇头,强行翻开梅未隐手上那本:“你看,灵力运用应该举重若轻,就像抛饵应该不远不近——用鱼竿和用剑是不是同理?”他随手比划两下,梅未隐的神色逐渐认真。
正待细说,邓谗却“啪”地合上书,转而拍着梅未隐肩膀,对众人笑道:“所以啊——你们有空得多来陪我钓鱼!”
几人憋着笑答应了。经这么一闹,丹药彻底发挥作用,众人已好了大半,沉重的氛围也散了许多。
徐流渔终于道:“这个地方既无法聚魂,那余下两处,我们还去吗?”
对视之后,空相悔坚定道:“去。段远山费尽心思找到这三个地方,一定有他的用意。”
徐流渔也是这个想法:“那我们按原计划去太和城。”
“太和城?”邓谗却比众人反应更大,他瞬间拿出储物法宝和信件,“若是遇到我家娘子,劳烦徐师妹将东西交给她。”
众人隐隐约约有了预感。
徐流渔应下之后,本计划留他们一晚的人顷刻变脸,迫不及待地催着他们出发。
众人颇有些好笑,却还是开了阵。
直到这个时候,宋移才对江迟道:“多谢。”
在这里找到魂魄的希望本就微乎其微,他们走了这一遭,却也并未遇到与段远山或是黑液相关的事。而獬豸衙要求州级的巡令官每十天向千俸城进行一次述职,此处有邓谗看守,短时间内应该出不了岔子。
江迟没回答,而是安静地和他呆了会,星河淌在他们脚下,他听了几声宋移的心跳,才克制地嘱咐:“万事小心。”
宋移指尖微颤,却压下所有的心疼和心软:“保重身体。”
随后灵光闪烁,众人消失。
江迟便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悄无声息地走了。
那么多人闹哄哄地来又安安静静地走。邓谗踩着竹竿将鱼饵抛出去,抬头,对娘子的思念更深。向后背一摸斗笠,却骤然碰到了一截冷冰冰的骨头!
冷汗立即滚下额头,他豁然转身,看到了几架森然白骨。
白骨骷髅眼中燃着绿油油的鬼火,却抬着一座轻飘飘的轿子浮在水上。
飘飘荡荡的红纱垂落,与水相接处化作了炽烈的彼岸花。
阎君。
水面没有它们的倒影,它们本就是执意留在人间的鬼影。
邓谗不会和它们动手。他放下斗笠,冷静道:“阎君。”
轿子里的人没出声,已经来到他后背的骷髅却退了回去,白骨摩擦,声音细碎低沉。
直到它们各归其位低下头,轿子里的人才问:“刚刚是什么人在施展禁术?”
邓谗道:“学宫新上任的夫子。”
轿子没走,也没消失,是对他的话不满意。
邓谗又补充:“姓江,三月才去到学宫,失去了记忆,近日身体才堪堪恢复,昨日宣布由他接任金乌堕的掌事夫子。”
轿子仍停在那里。
但邓谗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补充的了。他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彼岸花却逐渐盛开到了他的脚边。
在拿起伪装成鱼竿的利剑之前,阎君却又开口:“我记得四院之中,你也是金乌堕的弟子?”
邓谗答:“是。”
花、骷髅、红纱、轿子忽地散了。
只有邓谗站在风里,被背上的冷汗惊得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