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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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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针、灌药、梳理灵力……宋移情况稳定下来时,时间已到了正午。
江迟握着他的手,白梦生盯着药罐,孔择揪着胡须,花春楹坐在一旁。
没人知道开口的第一句该说什么话。
最终是孔择先开口:“此事是我冒进了,我道歉。”
白梦生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江迟更是动都没动。
心知解释再多也无法挽回,孔择还是道:“梨舟是否是谢晏,对我而言无关紧要,毕竟对我来说,他和各位都只是记在史书上的几行字罢了,何况那些史书,早被烧得连灰都不剩了。”
几人没什么动作,孔择深深看了眼江迟,又转向花春楹:“但若各位真没认错人,他既能回归,是否意味着,我们深以为然的铁律其实留有缝隙?亦或者,他本来就是特殊?”
窗外轰隆一声,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屋内还是没人理他。
逐渐浮涌的潮气中,孔择又接着开口:“第一种猜测我不敢深思,若消散的魂魄都能被聚拢让人重现于世,那千千万万的亡者是否可以回归?若这道规律留有缝隙?那清气与浊气?人与妖?水和火?更甚者,鱼为什么不能长出两条腿走在陆上呢?”
白梦生皱眉,这次却孔择却没等任何人开口,而是毫不停歇地说了下去:“相较而言,第二个猜测让人安心。”
“梨舟是特殊的,原因不知道,但段远山死前曾说‘天道啊!你竟偏心至此!’”他咬着牙,把这句话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却又顷刻冷静下来,“他确实是你们的故人,能回来的原因是‘天道的偏心’。段远山或许知道一些内情,但他已经死了。”
“即便天道并不如我们想象中一视同仁,但和规律崩坏相比,偶尔偏心一两个人反倒不是什么大事了。况且段远山临终前愤恨至此,想来天道偏心的人不会太多。”
余下三人都随他的话皱起眉。没人想否定他的推测,但也没人想表示认同,到最后,江迟选择直接忽略了他,转向白梦生:“有没有药能让人失去一段记忆?”
白梦生的眉是真的足够夹死苍蝇了,他话里有愤怒和迟疑:“你想让他忘了这件事?”
江迟默认了。
他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当宋移不想承认时,他以退为进百般渴求,可当宋移自己说出了那个他心心念念的答案,他却又恐惧着,宁愿宋移一辈子不知道。
他后悔了。他就不该用这件事逼宋移。忘了有什么不好?重新认识有什么不好?
是他不识好歹,得寸进迟,得了点好脸便想要更多的纵容与妥协,最终一点一点,终于把宋移逼到了如今这个样子。
宋移怎么能因为自己受伤?
宋移怎么能受伤?
和他岌岌可危的性命相比,自己的那点情感和执着,实在是最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作为宋移活得好好的,那就让他一直是宋移好了。
逼他做什么。明明自己记得就够了。
身上的衣物还是宋移替他选了,柔软又精贵,此刻替他挑衣物的人却躺在这,活着受罪。
江迟的心也被摔成了几瓣,鲜血淋漓,他不去捡,只想将它们砸得更烂一些,只有在痛苦中煎熬,他才觉得自己还配活着。
白梦生盯着他们沉默思索,孔择却突然道:“江仙师,你是否有病?”
“孔择!”一声低斥,却是来自花春楹。
孔择却直言:“我为官之时,曾见有将军与亡妻重逢,将军灭了妻子的国,而重逢后每逢妻子生病,将军的神态便是如此。”
“哦?”江迟似是被勾起些好奇,他偏头,手上仍握着宋移不放,“按你说,我得的是什么病?”
孔择摇头:“此症得的人极少,也未曾有大夫解过。我却知道,凡夫妻爱侣,若一方无视对方意愿,强行为另一方做决定,或是将对方遭受的一切痛苦的原因都归于自己,那两人必不长久。”
“孔择。”江迟的声音挟着冰,他被触及逆鳞,盛怒之下,灵力竟丝丝外泄,墙壁骤然爬上冰霜,而屋外雨滴也被生生冻住。他的话里是明显的警告:“若我没记错,我叫空相伽姐姐,你该唤我师叔。”
孔择在迫人的威压里渗出汗,即便如此,他仍道:“师叔,梨舟拼尽全力也想得到的答案,您便要轻易抹去吗?”
江迟冷笑:“长辈如何行事,轮得到你一个小辈置喙?”
孔择一把老骨头却是宁折不弯,他咬牙:“我不了解谢晏,但我了解梨舟。他是一个聪慧又坚韧的孩子,他不会……”
“够了!”江迟低斥,骇人的威压却骤然散去,他将宋移的手贴上自己脸颊,不近人情的面容上竟显出格格不入的脆弱,“出去。你不该死。”
孔择顺了顺气,最终朝着他们深深一拜:“对不起。我有御赐的人参灵药,虽然入不了白夫子的眼,但也是我的诚意。此外,我愿将数百年攒下的所有法宝全数赠与梨舟。若此后皇室动荡需要帮助,梨舟可朝我开一次口。”
对天下文人而言,孔择作为在世清流的表率,他若要再度插手政坛,就只会废掉自己一生修为,若如此,他便也没几天好活了。
他若插手,他百年的信誉必会一扫而空,最后晚节不保。
他只能插一次手,而这次机会,此刻被他许给了宋移。
江迟没说话,白梦生看他的眼神倒露出些意外和探究。
但孔择却没再停留,而是径直走出了屋内。
雨滴答滴答敲在窗上。
花春楹上前道:“师兄,你真要那么做吗?”
江迟不说话。
花春楹沉吟片刻道:“我不该插嘴,但此事上,孔夫子所言不无道理。”
江迟攥着宋移的手仰头看向白梦生:“你怎么想?”
白梦生将屋内所有人都扫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宋移身上。宋移面上逐渐有了血色,若他清醒,必不会同意。时间已经不多了,无论怎么做,必定少不了药物这一环。他掐了掐眉心,还没说出个答案。屋外却有人道:“师父,南乡子有急事找你。”
是徐流渔。
花春楹蹙眉又松开,她看了眼江迟,最后却道:“我不该多嘴。我先走一步。”
屋内瞬间只剩下江迟、宋移和白梦生。
雨势骤然转急,白梦生却霎时放松下来。
他好像卸下了重重伪装,在越发密集的雨声中,他突然发问:“你魂魄不全,灵海破碎,为何能存活至今?甚至还能使用灵力?”
而同样魂魄不全的宋移却只剩几个月的性命,灵海破碎的他也无法使用灵力。
江迟的出现处处不合常理。白梦生留了两天时间让宋移和江迟自行处理,可目前看来,宋移的情况没有好转,他们的讨论并没有结果?
江迟感受了一下灵力运转,通过破碎的灵海使用灵力是疼,但他的灵脉并不混乱。灵脉为何不混乱?
他伸出手:“割断我的脉搏。”
“你疯了!”
江迟解释:“我想不起来。但灵海破碎,灵脉自然应该荒废。但我却并未如此。要知道原因,只有割断一部分灵脉才知道了。”
白梦生刚放松片刻的眉又拧紧了,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却不待他动作,江迟似是等不及了,他右手凝出灵光,毫不犹豫往下一砍,眨眼几乎斩断自己半条手臂。
血瞬间在地上汇成一滩,伤见了骨,江迟却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反而在白梦生的疾言厉色中阻止了他为自己诊治。
他偏头朝向自己左手,心念一动,操纵着灵力在左手臂上流转。
此刻他的手臂几乎只连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强行运转的灵力促使鲜血涌得更快更多,浓重的血腥味笼罩在屋子里,连睡梦中的宋移都皱起眉。
连接着手臂的灵脉,确实是被真切的斩断了。
随着血流得越来越多,江迟脸色止不住泛白,额上止不住冒汗,他却先用右手在宋移身上画出安神咒,左手仍尝试在断臂中运转灵力。
白梦生终于看不下去,他疾步而来:“够了!再下去你这只手就真废了!”
“再等等。”江迟感受着鲜血奔涌,好似生命一点点流失,可他却如陌生人般对自己的伤口冷眼旁观,甚至能理智地分析着自己的身体情况,“快了。”
白梦生不知江迟在说什么,可就在他忍无可忍取出飞针要控制江迟时,那几乎流尽鲜血的手臂上,霎时竟生出缕缕红丝!
红丝依着流转的灵光,一点点探入僵白的半只手臂,自发续接断骨,连接脉络,沟通灵力。
眨眼间,已泛出死白的断臂被重新连接,左手双指一划,灵力霎时劈出!
可怜的红丝还未来得及彻底连接又被生生震断!
“够了!”白梦生立即给他上药包扎,他下药极狠,江迟却什么声音也不出,直到手臂被裹上厚厚的纱布,他才道:“你看到了吗?那是什么东西?”
白梦生收起药箱,周围的血迹一时半会儿清不干净了,想发火,可看到两个半死不活的人,他又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硬邦邦地说:“我不知道。”
竟连他也不知道?
白梦生盯着他,却想起旧事:“你……我与你之间,其实只有几面之缘。小孩子们少时多有走动,但只有你从未与我们见过。”
“你幼时一直长在不似雪山,我们以为是你身体不好,后来却听说,是你父亲不允许你下山。”
“不许你下山的缘由,我不知道。但刚刚你割断手臂,露出骨头,红线续接之时,白骨上却隐约有细密的银光闪烁,银光与灵力混杂,又变幻极快,还不如红线续接用途清楚。它只出现了一瞬间,我看不清是阵法还是符咒。”
“或许这就是一切的原因,但这如何做到,我不清楚,想必你也忘了。”
沉默着听完白梦生的话,江迟感受着重新被接在一起的手,所谓的红线和银光,他看不见,甚至在那个时刻,他也没什么特殊的感受。
只是本能却告诉他,到他重伤濒死之时,这件事一定会发生。
原因是什么?怎么做到的?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白梦生摇头:“江家自小便不让你下山,想必原因和方法,只有你的长辈才知晓了。”
若是如此,又少了一个救宋移的方法。
他就只能用聚灵果,或是去那三个地方走一趟了吗?
白梦生抱臂无言听雨,不知在想什么。
左臂慢慢恢复感知,江迟将它收好用衣袖掩住,又用符咒清干净屋内血腥,道:“梨舟的灵海破碎是因为魂魄不全?江家有聚魂敛魄的禁术,我去那三个地方搜寻。”
白梦生睨他:“你还记得?”
“忘了。”江迟平静,“但我会想起来的。”
白梦生嗤笑一声不说话,若真有魂魄,几百年也早散干净了。
江迟又道:“但即便魂魄不全,前尘往事,梨舟也不该什么都记不得才对?”
“这就要说起他那个师父了,”索性此刻没有外人,白梦生慢慢道,“我探查到的消息,说梨舟出生时就缺了一缕魂魄,又天生带有灵海,本该活不长久。偏偏遇上南乡子,他用半生修为化为禁制,硬生生替梨舟锁住溢散的魂魄,又堵住外泄的灵海。”
“他原本的修为和记忆也被这么锁住了,直到他选择在东海自爆灵海破开禁制,不然以他十多年的修为,还真能杀掉那三只希?”
也正因为他破开了禁制,江迟才能察觉到属于他的气息,也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他。
江迟沉默了良久,心中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若非南乡子,他早该与宋移相认。若不是南乡子,宋移根本活不到与自己相遇。
庆幸和恐慌一时坠住他的心脏,他握紧宋移手腕,感受着他鲜活的体温。在沉甸甸的失而复得里,他哑声:“让梨舟把今天的事忘了吧。他做梨舟,就很好。”
白梦生凝视着他,宋移眼睫却颤了颤,是快要醒了。他叹了一口气,像在劝自己:“你知道他不会感激你的,他讨厌别人自以为是替他做决定,何况这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答案,这样轻飘飘抹去,他甚至可能会恨你。”
恨吗?
与宋移交握的手颤了颤,江迟却抿唇,固执地没再开口。
白梦生看着他们,终于认栽:“被忘掉的能是什么好记忆?但记忆会被压抑,却无法彻底消失,若他某一天想起全部,我会和你一同向他道歉。”
他转身,开始配药。
江迟牵着他的手,听着白梦生那边传来的声响,面不改色:“即便是他的愤怒,我也只想一个人承担。”
白梦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捣鼓片刻将药丸递过去:“记忆缺了一片,他必然会有所察觉。你找给理由搪塞过去,另外,既已经做到这一步,他日常的药中,我也加一些延缓恢复记忆的药。”
用以延缓恢复关于谢晏的记忆。
江迟接过药丸:“麻烦了。”
他找到宋移的唇,扶起他,将药喂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