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风声鹤唳1918

3、第三章 531号世界线 上（初始世界线）

　　夏日午后，教室笼罩着睡梦的晕影，光束斜照进来，在写满笔记的黑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随着窗外树影的摇曳而缺失、晃动，不时打在前桌埋在胳膊里的脑袋上，毛茸茸的。头顶略显老旧的风扇咔吱咔吱转动着，被穿堂风吹起的窗帘如孕肚，又如潮汐般微微起伏，轻柔拂过课桌上堆成小山的辅导书习题集。蝉声不绝于耳，在热浪中轰鸣、颤栗，远远近近，有时一阵短暂静默中爆出尖锐鸣叫，像是一种求救，被逼紧的绝望呐喊。

　　秋斜被推醒的时候，半身还沉陷在方才的梦境中，以至于同桌急匆匆地告诉她殷旻学长回来了组织全校去做体检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教室就已经空了。她看看楼下热带雨林般浓密的树荫，无底般根本看不到地面。秋斜想起了梦里令人感到恐怖的坠落感。

　　一边下楼一边想殷旻为什么回来。体检?还需要他一个大学生回来组织?秋斜越想越觉得奇怪，隐隐约约的不安，遂加快了脚步。

　　队伍从医务室一直排到高三楼这里，虽然赢山一中只有高中部，但三个年级聚在一起，难免人声鼎沸，大部分学生都在窃窃讨论这次突如其来的体检。拥挤的人群里，秋斜一眼看见捧着花名册正挨个挨个登记的林浮春，就跑过去一拍她的肩膀，说：“春春你先帮我勾一下，我去看看殷旻在干什么。”

　　林浮春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秋斜，把她拽到一边：“情况紧急，就别去给你哥捣乱了。”

　　秋斜讽笑：“谁捣乱，谁叫他一回来就搞这么大阵仗?本来就够忙够乱了，我觉都没补完。”

　　林浮春显然有些急：“哎你别说了！排队。”

　　秋斜盯着林浮春看了五秒钟，心里的怪异感更加强烈，但心里却隐隐约约地觉得，阿春是在为什么不安。

　　她心里山路十八弯，一转身直接跑向了队伍末尾。

　　下午17：58，医务室内。

　　最后几个学生抽完血后，几个护士阿姨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们和一旁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打过招呼后，便陆陆续续离开。

　　年轻人垂眸将化验样本收进袋子，直起身子，被随手扯到下颔的医护口罩下露出的皮肤冷白，单眼皮，深眼窝，长相斯文，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又危险又让人莫名想要亲近的气息。

　　夕光的路径沿着年轻人脊背轮廓一点点雕琢，听到声响，他抬起头，“有事？”

　　秋斜斜靠在门上，“你回来是因为前上个月那个学生在后山自/杀的事情？这和你没啥关系吧？爸……校长不是都已经处理好了。而且要检查也是检查心理状况，你在干嘛啊？”

　　殷旻手中动作未停，拿着装有血液的试管对光照了照，最后把秋斜推出去，锁上门转身道：“跟你没关系，别再多想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殷旻答得很干脆。

　　秋斜瞪着他，握拳欲言又止，殷旻哼道：“你总这样先入为主觉得，根本无法摸索出真相，就像预判了答案再来求过程。你为什么不试着审视一下你身边的人有什么异样呢？”

　　“你在说什么……”秋斜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

　　“没什么。”殷旻弯起眼睛，落在秋斜眼里，宛如一只狐狸正不怀好意地打着算盘，她撇了撇嘴转身下楼梯：“不说算了，只要你不像高三的时候干出让实验室爆炸差点报废还要校长帮你压下来的事就成。”

　　殷旻嘴角一拉，追上来一胳膊锁她喉：“你能不提那事吗，都说是失误了！”

　　秋斜一巴掌把他拍开，模仿着新闻记者的口吻调侃：“拒绝了K大保送名额的天才生物学家学生时期就已经进行过如此富有挑战性的科学实验，怎么说都是美谈一桩吧。”

　　“行了你别贫了赶紧去吃饭，等下不是还有晚自习？”

　　秋斜笑着跑走，没有再回头。

　　殷旻插兜站在楼道口，身上的白大褂还没有脱下。他望着少女的身影越来越远，汇入人群，目光渐渐飘散，最后面无表情。

　　兜里的试管被他无意识地紧握，其中的血液轻轻颤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晚21：07。

　　往常这个时候，贏山一中还是一片安宁的气氛。高三的奋笔疾书，间或应对一场突如其来的考试。高一高二的即使没那么拼命，但也不会嚣张到发出什么大动静。就算有几个写完了作业又不想预习复习刷题的，也是直接趴在桌子上假寐，或者和周围几个传纸条打发时间，眼巴巴等着放学。

　　贏山一中虽然位置偏了点，倒还是非常有一所省重点的自觉。

　　然而今晚，同一片深黑夜空下，赢山一中却不再复往日平静。

　　教室玻璃碎了一地，教室里的日光灯管忽明忽暗，最终熄黑。走廊上，原本应该奔跑着青春洋溢的高中生，此刻，却是几只模样可怖的凶兽在仰头长鸣，痛苦地相互呼应，身体仿佛被投射出的影像一般闪烁不定，一会儿变成穿着校服兽首人身的怪物，一会儿又变回鳞片残缺的凶兽，好几只的眼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弹打成了血洞，源源不断地流下渗人黑血。

　　人群中有人发出惊悚大叫，激得那几只凶兽撑着一口气四处冲撞撕咬，有女生慢了一步，细白脖颈被长长的利爪一勾，硬生生被迫回头面对面贴上了一张密密麻麻布满利齿的恐怖兽脸，瞳孔瞬间放大，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勾连着头发拧下了脑袋，被瞬间扯下脑袋的一大块头皮仿佛还散发着热气，连着一大把头发如同被带泥拔下的茂盛水草。

　　惊慌之中，有人被推倒，根本没机会爬起，在人群一次次的踩踏下慢慢没了气息，破烂的校服下满是被凶兽利爪割开的血痕，殷红色渗透出来，在肮脏的衣料上欢乐地招展蔓延。

　　和热闹至极的走廊和楼梯相比，教室里却空空荡荡，仿佛闹鬼般阴森。从楼下异常繁茂的树林中蒸腾上来的浓白雾气无孔不入，顺着缝隙流进来，教室小小空间里的一切都被笼上一层迷蒙色感。枪声还在继续，却像是被这层轻轻垂落的白纱隔开了一般变得遥远。

　　广播里书记焦灼怒吼：“同学们不要着急推搡，迅速找到安全地点躲避！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进行撤离……”声音很快被嘈杂的背景音淹没变得缥缈不清。

　　所有声音之外，缩在窗户下的少女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当早已不堪重击的单向玻璃窗轰然破碎，碎片兜头倾泻而下的时候，她甚至没有稍微挪动一下脖子。

　　开枪的人是爸爸吗，还是……谁?

　　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钻心般的耳鸣让秋斜几乎没办法思考——她想紧闭双眼，那血色却仿佛是刻入了眼底一般无法磨灭。原木色的书桌上，被撞得四散开的教科书和辅导资料浸泡在血液中，尖锐的耳鸣如同脑海中响起的防空警报。玻璃渣划开的口子渗出密密血珠，满满地流下来，在女生的白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秋斜无意识地紧紧盯着面前染血的课桌，窗帘的白纱垂落在桌角，仿佛只要有人拿起美工刀，就能在上面雕刻出精美的花纹。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低落远去的暴喝与奔逃声的空隙间，响起了脚步声，咔嗒，咔嗒，不缓不急，顺着教学楼的老式楼梯拾级而上。

　　是他来了吗？是他放出了它们吗？

　　秋斜本能想逃，但目光穿过密密桌脚之林，思绪一钝，不远处的角落，扔着林浮春的头颅，那张鲜血淋漓，残缺败落的脸。

　　目光一触及，秋斜马上闭眼。

　　“秋斜。”女孩子的声音悠悠如细线一般，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元气，“我……殷旻……”

　　秋斜觉得自己的眼睛被什么刺得发酸、发痛，好像就要马上淌下血来。

　　可是林浮春的声音没有响起，一切都是幻觉。

　　她的脑袋依旧歪在那里，溢满血块的眼眶里，雾蒙蒙的眼珠像是不甘，像是怨恨，又像是宽恕。

　　要帮她合上眼睛啊。

　　教室的铁门被风推动，发出吱呀的低微呻/吟。教室里浓重的血腥味，风吹不散。

　　秋斜慢慢爬过去。跨过同学们横七竖八的尸体，手指摸索到一条断腿，那是最先被撕下来的，从粗糙断口喷射而出的血液早已凝固，包裹着戳出来的惨白腿骨。漏了一地的肠子大半不翼而飞。秋斜闭眼回忆，脑海中闪出一只凶兽张开巨口的画面。

　　直到手掌浸满了分不清是谁的血污，秋斜把它们放在怀里，弯曲手指擦了擦，那脸颊花瓣一般紧闭了五官，再也不会盛开了。

　　静谧中，门后的地面一条黑影慢慢拉长。窗台，一张面目狰狞的兽脸缓缓升起，犹如云雾幻化一般，变成了一张少年人茫然呆滞的脸，漆黑无白的眼瞳转了转，“凝视”着缩在窗下角落低着头的秋斜，不动了，密集锐齿上流淌下腥臭晶莹的分泌液。

　　这凶兽大概实在饿极，即使感知到这少女身上令“他”恐惧的气息，然而“他”终究只是被殷鸿之研究出的病毒感染者，不像真正的顽戎多少能被她压迫。“他”，或者说它，现在已经彻底失去了为人的思考能力。

　　兽爪轻轻勾开窗子，窗轨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在一片死寂中愈发诡谲。缓慢攀上窗户的半兽不人的影子投射在狼藉的地面上，影子下的人仿佛失去生息一般。

　　就在将要撕开少女脊背的一霎那，它头颅连同大半前臂顷刻间爆散为大团黑色花朵，其间舒展的血红脉络闪闪发亮，而它甚至连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轰然倒地，就如同那在奔逃中遭虐杀的女孩一样。

　　无数血雾形成的花朵缓缓飘落，凝结在粗砺长满尖刺的兽脊上。发动血脉几乎耗尽生命的年轻人站在门后，扶着墙稳了稳免得又差点跪下，垂眸看着挽起的白色袖间的血点皱起了眉，啧，还是被溅上了啊，下次得离得更远点。他抬手轻轻掸了掸，又恢复了那副平静的样子，然后推开了教室门。
　　“秋斜，走了。”

　　阴影中的少女仿佛动了动，缓缓望过来的目光不知为何，让殷旻回想起了一片沉寂树林的气息，吞吐死物的沼泽被无人看见的月光幽幽照耀。

　　“跑快点，阿旻。”男人的声音遥远地飘在身后，甚至带上了调笑的意味。殷旻咬紧了牙关，加快节奏向前冲去，在前面蹦蹦跳跳的阿商一回头见小主人追上来，更兴奋了，撒开两爪转眼就没了影。树荫浓密阴绿，透不进月光，年幼的小男孩终于支撑不住大口大口喘息，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下去，小脸红扑扑的。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蹭自己的小腿，原来是阿商见自己没跟上便折回来寻。阿商的年纪在顽戎中尚且稚嫩，还不明白人兽不同，虽然外表神似迷你版迅猛龙，但蹭来蹭去的样子俨然是一条小狗，密密幼齿隐约可见。

　　“太慢了，阿旻。”

　　小男孩身体一绷，不自觉地站直了。树林深处男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身影自幽暗中浮现，渐渐清晰，一身黑色西装依旧整齐。

　　小男孩目光在男人背后四处漂浮了一会儿，开口道：“爸爸，那只母顽戎呢？它……”紧张稚嫩的声线在空气中忽地断了，男人手上分明托着一只鸵鸟蛋大小的“胚胎”，年幼的殷旻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形容那一坨半透明胎膜包裹的、时不时抽搐一下的生物体。他呆呆地看着，无意识地继续：“……在沼泽里了吗？”

　　它孕育的实验体胚胎是生长得最正常的，他天真地以为它的命运会和它那几只同族不同——尽管它们被俘百年，早已被这几代殷氏折磨得虚弱不堪，想也知道活不了多久——殷旻竭力不去想一个事实：殷氏祖辈世代守护的赢山一中，背靠的山林有一天会变成神话的墓场、丑恶实验的基地……

　　膜外粘着的血块显然已经被擦干扯掉了。殷鸿之抬手轻柔地摸了摸那只胎体，也不知是对谁说地温声道：“聪明的孩子。”

　　那胚胎仿佛感知到了什么，胎内发出簌簌的声音，不时亮起几团光晕又快速熄灭，薄膜看似脆弱，却相当富有延展性，在胎体的挣扎下，数小时过去了，胎膜的光泽才灰暗下去，于是幼体蜕皮一样，从膜中爬了出来。

　　幼体趴在草地上细细喘息着，看起来很难受，小鳄鱼一般的身体如同受损的影像一般不断明灭变化着。殷旻惊异地注视着“它”在一阵仿佛影像卡顿受损的暂停变幻之后，慢慢成型，人类粉红的肢体显露出来，变成了“她”。关节处传出细微的声音，浮现出来的兽麟未及长全便纷纷簌簌掉落。一切仿佛开了4倍速，幼体粉红半透明的皮肤变得细白，转眼间已是人类幼童的模样。

　　殷旻偷偷瞄了一眼萎缩在一旁的膜袋，里面果然有一些已经失去光泽的透明幼鳞。

　　“这是唯一一个成功的实验体。”男人说，目光中难掩满意，“和A9这样的人工胚胎培育不同，它是真正自然孕育的顽戎，野性与驯服性并存……不过，还得关注它后续发育情况……”

　　真的吗……？难道不是你给它们注射药剂激素的作用吗？自然孕育的话，它怎么可能会变成这种似人非人的怪物呢？

　　殷旻默默地想着，把那句“它不叫A9，它叫阿商”咽了回去。

　　“这是一次伟大的成功，给它起个名字纪念吧，阿旻。”殷鸿之温和地注视着他。

　　就算再如何像人，她也是个怪物啊。

　　阿商的名字不被他承认，凭什么她一个四不像的怪物可以，难道……就因为她和我们长得相像吗？

　　小男孩咬着牙，良久，殷鸿之的目光渐渐变得不耐烦，开口道：“既然你不想……”

　　“她就叫秋斜。”小男孩突然说。

　　“嗯？”殷鸿之的脸色一瞬间仿佛凝住了一般，他怒声：“你怎么敢给它你母亲的姓氏？它也配？！”

　　殷旻仰起了小脸，原本想要认认真真地说：“是的。”

　　可是看着父亲英俊却扭曲的脸，他退却了：“难道，要让她姓殷吗？”

　　对，就是这样，语气平静地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殷鸿之盯着小男孩，一直到他小小的拳头发白，心思转了又转。

　　最后，他终于润声道：“那么，你以后就有了个妹妹。好好照顾它啊，阿旻。”

　　“不要忘记她是为何而诞生的。”

　　殷旻颤抖着抬起头。和殷鸿之一模一样的笑眼里倒映着对方的模样。

　　……

　　你是个怪物，你们的族群是不被天地所容纳的，活该永困于地狱一千年、一万年。

　　就算外表再怎么像人类，但你永远不是。

　　但是……也许你作为一个里程碑式的成功产物，可以改变这一切呢……也许有一天你能带阿商回到你们本应该生活的地方，也许阿商的名字会被你们的声音反复吟念……

　　你们相呼的歌声那么好听。

　　他带着利用的目的创造你，想要通过你的血脉驯化那些原本只应该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恐怖生物，让它们成为他手中趁手的武器。在他@眼里它们没有生命，没有感情。

　　为他谋权求财……为他杀人卖命。

　　我绝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