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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凯旋 ...

  •   殷明道一夜未眠,在金銮殿外站得端正,眼下虽带青紫,但一双眼睛仍是炯炯有神。

      “皇兄。”

      殷明道一听这声音心里就泛堵,但到底还是转过了身。

      迎面而来的青年高挑俊朗,相貌与太子有七分相近,然而比起太子的端正不苟,他似乎多了些戾气,连带着脸上的笑容都让人觉得违和起来。

      “皇兄辛苦,”殷明安言笑晏晏,“眼下怎的乌青,昨晚没睡好吗?”

      “有劳皇弟挂心,本宫一切安好。”殷明道不平不淡地回道。

      殷明安煞有其事地颔首:“那就好,若是皇兄积劳成疾,我这个做弟弟的万死难辞其咎啊。”

      “这么说来明安是想为本宫分忧了?”

      “自然,”殷明安说,“为皇兄分忧是做弟弟的荣幸啊。”

      “本宫即便积劳成疾也甘之如饴,”殷明道最后看了他一眼,背了身,“不求皇弟为本宫分忧,只求皇弟也问心无愧。”

      后面良久没传来声响,直到踏入金銮殿的前一刻,只听背后那人轻轻如叹息般的道:“皇兄这是病入膏肓了。”

      殷明道恍若未闻,抬脚步入殿内。

      朝议过半也没人再提起南交侯一事,殷明道并不着急,今日南交侯必然抵都,总会有人憋不住的。

      然而最先开口的却是坐在上头的人。

      南交侯三字一入耳,殷明道心中暗叫不好。这事谁先提都有回旋的余地,若是让启明帝先开了这个口,那事情就更难办了。

      思至此处,殷明道挥袖跪下:“请父皇三思。”

      启明帝一双如鹰的眼紧盯着跪叩在地的太子,不发一语。

      他疼爱殷明道这个儿子从来不是秘密,太子刚学会说话就被他交给国师巫清子教导,但每日所授之书皆由他亲自过目,无外乎帝王之术、纵横良策、德行教化。

      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跑偏过,才华虽然不算多出众但身为太子一直以来也是恪尽职守,近几年却隐隐有些不对劲,这次更是敢公然跟他叫板。

      若不是启明帝自认对这个儿子的心性脾气有些了解,几乎都要听信几个多嘴多舌的言官,怀疑他跟临家有些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瓜葛了。

      “太子殿下好仁慈,皇弟佩服。”

      殷明安规规矩矩地上前行了一礼,又把话锋一转:“只是皇弟听闻,每每镇南骠骑返回南交,百姓势必沿着一条街给他们好吃好喝的供着,声势极其浩大,南下巡查的官员可从未有过这种待遇。南交侯手握重兵,南交又天高地远,百姓眼里只有他临瑜,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启明帝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

      殷明道也支其半身,说:“百姓爱戴南交侯,难道不是因为他以身守护一方安定?怎么到了皇弟嘴里便这般奇怪?南交毗邻淮、沧、随三州,长期与百越交战,外敌尚未根除,此时削其兵力,如何使得?”

      “皇兄高坐殿堂有所不知,近来皇都与南交之间驿站、烽火台已连修十余座,人力、物力、财力花得可都不少,皇兄莫非觉得这些都是拿来做摆设的?”

      殷明道刚想驳斥,工部尚书沈池走上前来,行了一礼道:“明溯殿下所言甚是,工部熬更守夜修设烽火台和驿站,正是为了军情速传速达,岂有荒废的道理?”

      “沈大人此言差矣,”户部尚书石敬远眉毛一竖,“十里一烽火台,三十里一驿站,南交与皇都相隔千里,那十余座烽火台派得上什么用场?况且,你工部修十座烽火台便耗了三年时间,百越也能再等你个三年?”

      “这就要问问石大人了,户部不拨款,工部如何建烽火台?石大人如今义正言辞说我工部建得慢,但每每轮到你户部拨款时怎的就一拖再拖!”

      眼看两人要当庭对峙,启明帝的表情慢慢冷下去,殷明安心有所感,侧目道:“两位大人,且先收一收口吧。皇兄也听到了,烽火台和驿站修建实属不易,如今修建好了却不用,不是暴殄天物吗?”

      殷明道蹙眉看他,反问道:“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哪个烽火台是专门为了将军情送至皇都才设立的,烽火台传送军情需要多久?驿站又需要多久?三日、四日还是五日?你我耗得起,那些战场上的将士也消耗得起吗?”

      “父皇,”殷明安对着龙椅的方向拱了拱手,“如若百越来犯,军情递至皇都再派兵南下抵至交战地,一来一往满打满算也不出五日,皇兄所言夸大了。”

      “荒谬!”绕是殷明道知道他不可理喻不是一天两天,也还是被这话里话外的理所当然给气笑了,“战场之事如何能拖延?本宫虽未上过战场,却也明白分秒必争的道理,拖延一刻,会损失多少将士、多少辎重,这种损失谁来承担,你吗?!”

      “行了,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启明帝重重拍了两下龙椅,眉宇间满是不虞。

      “父皇息怒!”

      群臣当即顿首:“陛下息怒!”

      启明帝神色郁郁地看着这兄弟二人,手指慢腾腾地敲打龙椅,这时,谢温眠上前一步,挥袖而叩:“陛下,臣有话要讲。”

      启明帝虚虚地抬手:“相国快快请起。”

      谢温眠起了身,他虽年岁已高,脸有沟壑,但胜在身正体直,自有一派气度。谢温眠说:“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南交侯此番一举攻下南越营,正得民心,此时收其兵,恐遭人诟病。”

      众人皆知启明帝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是众人也皆知,谢温眠的话他不会不听。

      果然,金銮殿沉默片刻后,启明帝便转动着混浊的眼珠,沉声道:“依相国看,该当如何?”

      ***

      “咱们这边儿刚打下南越营,那边儿就想着收权,好嘛,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用完即翻脸,皇帝老儿岂非正是不仁不义?”

      离皇都越近,消息传播得越快,临近城外已经有不少流言传入军中。

      “真真是厚颜无耻、臭不要脸,他爱收兵就收呗,到时候看谁给他打百越那帮龟孙子去,你去吗?你去吗?反正我不去。”

      “他自个儿去,或者让他儿子们去,那殷明安不是跟北幽那边打过几场?来嘛,亲自带呗,可把他显着了。”

      “带谁啊?”一道清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自然是我们镇…三爷!”那名正侃侃而谈的将士突然反应过来问话人是谁,险些咬着舌头。

      临羡笑说:“镇南骠骑,好威武,再说大点声让大家伙都听见。”

      那将士登时猫下了背,认了怂:“属下失言,甘愿领罚!”

      “为什么要领罚?”

      “啊?”那将士偷摸着瞄他。

      临羡拽了一下马缰,说:“说得好,听得人心里痛快,进城后声音小点儿啊。”

      “得嘞!”

      后面立刻又传来窸窣的骂声,不是冲着启明帝就是冲着明溯王。临羡听了一会儿,晃悠悠地驱着马儿往前走,直至与军队最前方的人并行。

      见他来,临瑜冷笑一声:“还没进去就找事儿,生怕别人听不见。”

      临羡微微向上挑了挑眉,说:“陛下又听不见。”

      两匹马儿并列而行,蹄踏声近乎一致,同样的矫健,同样的灵敏,身后跟随着霭霭如黑云一般的镇南骠骑。

      “这是老爹养出来的骠骑,收兵不行,”临瑜瞥了他一眼,“收你也不行。”

      临羡哈哈笑道:“谁能收得了我?”

      不等他笑完,临瑜突地伸手去擒他腰间长鞭,这一擒擒得突然,他往后一仰堪堪躲过,临瑜却不依不饶趁他后仰再探手,这次差点把他外袍给掀下来。

      “堂堂大将军,”临羡边躲便道,“这是要扒我衣服?”

      “扒衣服算什么,”临瑜谦虚地说,“你尿布我都扒过。”

      交手几回合,临羡抽出腰间悬着的长鞭往天上一抛,一夹马肚倏地向前冲去,手中却多拽了一块玄色的布条。

      临瑜一抬手抓住鞭子,望着他手里的东西,疑惑地问:“你拿这个做什么?”

      临羡回头,笑出了声,临瑜有种不好的预感:“你——”

      只见那小子高高举起布条,大声喊道:“大将军,尿布掉了!”

      副将刚驱着马上前几步,见状咽了咽唾沫又缩回后边,身后的士兵皆是想笑不敢笑,有一两个没忍住泄出了几声,这几声传进临瑜耳里,但他已经没闲心去管他们了。

      临瑜盯着那个极其欠打的身影,气得牙痒:“你今天要是让我追上,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黑马宛如利箭般飞驰出去,一黑一白两匹马始终保持一小段距离,临瑜扬着长鞭挥过去试图把那人抽倒在地,可惜皇都周遭不比北朔草场广阔无垠,也不似南交跑马道地广天宽,任不了马儿跑几步就到了城门底下。

      司阍站在城门旁对临瑜毕恭毕敬地一礼:“恭迎侯爷。”

      “司阍大人辛苦。”临瑜憋着一股气,收起鞭子对他颔首,转身令人收了旗,他刚一转身,临羡逮着机会就驱马冲了进去。

      司阍认得他,又看向咬牙切齿的临瑜,笑道:“小将军似是又长高了不少。”

      “有我高了,”临瑜不解,“他马都没下,你怎么看出来的?”

      “干在下这行的,没点眼力怎么能行?”司阍说,“侯爷快进去吧,听闻晚上还有陛下为将军设的庆功宴,耽误了时辰可就坏事儿了。”

      临瑜一听庆功宴就头疼,只好点点头,带上几个近卫进了城。

      此次不易高——

      “侯爷、是侯爷回来了!”

      调。

      “这回侯爷可是收复了随州,大事儿啊!恭迎侯爷凯旋!”有人欢天喜地。

      “叫什么侯爷,这是我们大启的战神!”有人手舞足蹈。

      “是侯爷吗?怎么没有旗啊?”有人疑惑。

      一众人前言不搭后语后语的嚎,听得临瑜想笑,好在他憋得住。

      “就是大将军,我见过的!除了侯爷谁能生得这般玉树临风?”

      你很有眼光啊。

      临瑜听了这句,忍不住侧过身对那人颔首。

      “那刚刚前面过去的是谁啊?我瞧着也很是好看很是威风呢。”

      “不知道啊,好像没见过,开路的?”

      “放你的屁,谁家开路的长那模样。”

      街道之上临瑜不敢行得太快,临羡也不敢,这会儿正在前面不远处扭头冲他挑衅一般地扬起下巴。

      找打!

      马蹄刚踏进候府,临瑜立刻扬起鞭子,喊道:“滚下来!”

      临羡二话不说翻身下马,下来是下来了,但一溜烟就跑出去,跑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冲临瑜龇牙:“嘻嘻。”

      “三——”霍兮走进来正好撞见他,刚开口就听他笑了一声,再回头只瞧见一个背影,一晃便消失在街口。

      嚯!潇洒!

      “主子,兵马已安顿在城外,”霍兮瞧着临瑜的表情,感觉都能听到他咬牙的咯吱声,犹豫了一下说道,“要不我去替您擒住三爷?”

      擒不擒得住不好说,但还是要意思意思的。

      临瑜嗤了一声:“擒什么,累都累死了。”

      霍兮放了心,又扫了一眼他手上的长鞭,笑道:“三爷他年少气盛,精力充沛些也是好事。”

      “精力充沛?上天入地我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能浪的,”临瑜仍旧咬着牙根,“摆明了不想去庆功宴,惯得他。”

      霍兮却说:“三爷要是去了保不齐有人嚼主子的舌根,三爷这也是为主子着想。”

      这话倒是实话,临羡无军功无爵位,启明帝几年前问他想不想要个官儿当当,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诚恳地说自己德不配位。

      属实是很有自知之明。

      启明帝大概也是观察了他一阵子,发现此人在战场下活蹦乱跳,上了战场就跟没这个人了似的,唯一的优点大概是长得好看嘴还甜,绕是没什么用,也能叫人看着养养眼。没仗打的时候就戴着张很是风骚的面具在南交周遭到处跑,混得脸熟了,百姓也都肯赏脸叫他一声小将军。

      观察来观察去也只看出了他一点儿当使节的天赋,久而久之,启明帝也就没再提这事儿了。

      临瑜执意要将这么个不成器的留在身边当副将,属实是开了天大的后门,军中还没人说什么外头就开始有声音道:“这位小爷文不成武不就,侯爷怎的就非要带着这拖后腿儿的呢?放府里养着不成吗?”

      “侯爷所向披靡,谁当副将都一样嘛,而且不是还有霍兮将军吗?”

      “这些名门啊大家族啊不都这样?习惯了习惯了。”

      “临氏称不上大家族吧?一共就两代人。”

      “别扯旁的,要我说这临三爷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哦,他还有个哥哥!”

      临瑜很有心机地一字不落转述给了临羡,本意是让他听听别人嘴里的自己是多么英明神武,好让他对兄长抱有敬畏之心。

      谁料此人当即笑得合不拢嘴:“脸啊,说得好,下次我给脱光了,迷得那帮虫子叫三爷爷。”

      临瑜虚心地请教:“他们叫你三爷爷,那叫我什么?”

      “爷爷啊。”临羡随口一答。

      临瑜乐道:“乖孙。”

      于是两人打了一架。

      临瑜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霍兮摸不着头脑地看他:“主子?”

      临瑜清清嗓,很是威严地道:“他爱去不去,备水,我一会儿沐浴,别到时候哪位大人去弹劾我身有异味熏了皇上。”

      霍兮没敢接这话。

      南交候府常年没人住,只有几个老仆没事儿干坐在院里嗑瓜子,这会儿听说主子回来了都慌里忙张地打扫,等他们做好饭得等到猴年马月。

      好在临羡足够有先见之明,早早溜达到街上,冲烧饼摊后忙得不行的人努努嘴:“大伯,来个饼。”

      烧饼大伯刚招呼一个身着武服的青年坐下,正要跟这个没眼力见的说等会儿,抬眼扫过一样东西立马改口:“得嘞!”

      大伯搓搓手,对着那块悬在对方腰间的玉牌瞥了好几眼,要说单是个玉牌也不罕见,皇都里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谁还没块玉玩玩?

      但这上边刻着的是个临字,这就不一般了。

      临啊!那可是大将军的姓。

      大伯忙里偷闲又瞅了瞅眼前的人,心道大将军应该不会闲得没事干来吃烧饼,但这位相貌身形哪里像是普通人家的小公子,瞧着约莫十八九岁——且慢,大将军好像早就及冠了?

      “大伯,”临羡示意他看锅里的饼,“该翻面了。”

      大伯连噢了两声。

      “小公子,您拿好。”大伯拿油纸裹好烧饼就要给他,见他不接,疑惑地举着饼跟他面面相觑。

      临羡也很疑惑:“这饼不是那边那位先买的吗?”

      大伯回头一看,又连连噢了几声,马不停蹄地把饼给人送过去,又脚底抹油般回来继续烙饼。

      临羡看着他忙来忙去,倒觉出了几分趣味。

      安居乐业的烟火味儿。

      他转念一想,战场上也有烟火味儿,还很浓,这一点儿刚生上来的伤感瞬间荡然无存。

      大伯人瞧着傻乎乎的手艺却很不错,烧饼还额外加了很多肉。

      临羡边吃边走,东看看美食小吃,西瞧瞧玲珑珠宝,提着买的一壶酒,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转悠得街边摊都收摊回家后实在没什么可转悠的了,这才慢吞吞摸回候府。

      外头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掺杂阵阵雷鸣,打得屋檐隐隐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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