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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犬马 ...

  •   云衔山有两条道,一条是供人走的青阶,一条是供车马行的小路。

      天还没有亮,晚间刚下过雨,小路被雨水冲刷出条条沟壑,颇为泥泞,临羡将马随便拴在一棵树上,自己顺着青阶往上走。

      山道之上是一座观,他来过一次。

      观口站着两个小道士,瞧上去不过十一二岁,正说着话,见了他齐齐一礼,临羡回以一礼,绕过天师殿朝后院走去。

      两个小道士相视一眼,长得稍大些的走到他跟前,将手摊向旁边的天师像,提醒道:“公子且慢,此处正是天师殿,若需祈福,在此处点香便是。”

      临羡生得高,弯下身来恰好能与他平视:“可我不是来祈福的,该往哪里走?”

      寻醒凑过来,好奇地说:“不是来祈福的?那便是来找——啊!”

      “原来如此,”寻觉暗暗掐了他一把,刚想出口婉拒却瞥见临羡腰间的玉牌,心中一动,“还请您稍等片刻。”

      寻醒眨巴眨巴眼睛,目送寻觉跑去后院,乖乖地站在原地跟这位不速之客大眼瞪小眼,好在不速之客没有硬闯的意思。

      临羡一眼扫过整个天师殿,目光在天师像旁的一列灵牌上稍作停留。

      寻觉回来得很快,先是对寻醒点点头,继而侧开身对临羡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说:“请随我来吧,我家公子正在等您。”

      临羡听见公子两个字,眉尖似乎短暂的挑了一下,随即颔首,跟他走过天师殿,进到后院的一间厢房里。

      房里书极多,内容还杂,临羡略瞟一眼就看到各书架摆放着的策论和野史,甚至还有民间杂谈和话本,可谓应有尽有。

      寻觉尽职尽责地将他引到一扇屏风前,唤了里面的人一声就离开了,屏风后的人似乎在煮茶,有茶水入盏的细碎声响。

      屋里从一开始就散着不浓不淡的茶香,此刻愈发扑鼻。里面那人没立刻说话,临羡也不说,就站在原地等着。

      没让他等太久,屏风后走出一人,一袭清隽的青衫拢身,墨发堪堪过颈,仪态极佳,开口时便笑微微地道:“将军。”

      临羡听见这声笑了一下,回道:“弈公子。”

      屏风后景色极好,窗纱未掩正对山间,放眼望去溪水淙淙极为清冽,若是细心还能瞧见里面游着的几条小鱼。杏花树顺着风摇曳,偶有几片落在茶案上,更是雅致。

      “方才煮茶耽搁了,”弈暮予引他到桌前坐下,将茶盏推到他这方,“还望将军不要见怪。”

      临羡捏起茶盏,嗅嗅香又啜一口,茶香清冽,茶汤透亮,必是上上品。他说:“好茶,能尝此茶,等上多久都是值的。”

      “今有贵客,我自当以好茶相待。”

      “弈公子抬举了,”临羡吃完了茶,玩着杯子道,“我就一混饭吃的闲人,哪能称得上是贵客呢。”

      弈暮予自然听过临氏的传闻,战功赫赫不假,上至老侯爷临飞云死守夙兴关,下至如今的南交侯临瑜收三州灭一营,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唯独这临小将军身为临瑜副将,与霍兮同职,霍兮已是多次展露头角,可这位既没听说过砍下敌方哪位重将的头颅,也没听说过为护主帅挺身而出——以他们兄弟二人的性情来看,临瑜倒是很有可能为了保护他这弟弟挺身而出。

      弈暮予只是一笑,没有接话。

      临羡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眸,晃悠空茶杯,说:“我是个闲人,弈公子却与我有些不同。”

      “将军这是何意?”

      “城外便有人放话,说皇上欲收南交兵权,”临羡语气懒散,不似审问,倒像在拉家常,“可庆功宴上皇上对此事只字未提,反而要重赏,重赏之一就是让我姐嫁给他二儿子殷明清,这可真真是叫人猝不及防。”

      此话一出,弈暮予霎时间心头雪亮。

      怀光王殷明清,正是如今这三位皇子中最不得宠的一位。

      其母妃方氏家世贫寒,因貌美善舞得帝皇青眼,然而性子无争,入宫后毫无情趣可言,偏偏还染上病,启明帝更不待见她了。

      常言道母凭子贵,方氏也确实诞下皇子,但殷明清好巧不巧跟他母妃生成了一个德行,才能中等也就罢了还丝毫没有上进心,启明帝每每看着他就来气,等他一及冠立马划了块地,连夜打发他去西边,殷明清逆来顺受惯了,不敢有丝毫怨怼,忙不迭地谢恩上路了。

      临家二小姐若是嫁过去,便是嫁了个无真权无实势还无能的废人。殷明清虽不得宠却对他老子的话言听计从,让滚便滚,如此一来既掀不起风浪,又能拿捏住临氏。

      怨不得临氏暴怒。

      弈暮予凝目看着临羡,语气温和:“我知了,不过将军此番来,是想从我这儿问出些什么,还是想看出些什么呢?”

      “我能看出什么,”临羡双手往后一撑,似是很放松,“自然是想请弈公子亲口回答我了。”

      “将军想知何事,但说无妨。”

      “如今这法子虽然恶心人,却也熟悉得很,本以为是殷明安故技重施,六年前没把我留在皇都,这次就把主意打到我姐身上,结果倒是我冤枉他了,”临羡慢慢收起胳膊,坐得直了些,“好一阵打听才知道这法子是相国的意思,据我所知,他可是不折不扣的太子一党。”

      弈暮予没什么意味地笑了一下,说:“可巧太子殿下前日方才来过我这观,将军才有了今日这一试吗?”

      “弈公子好聪明。”临羡肘置桌上,单手支颐,虽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带着冷意的目光却半点也不曾从弈暮予身上移开。

      弈暮予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说:“此事牵连者无一不是位高权重,朝中大人们也许不会对侯爷和将军说谎……”

      他顿了顿,转言道:“但也未必就说清了事情全貌。”

      “不无可能。”

      “将军可曾想为何相国提议将临姑娘嫁于怀光殿下,而非太子?”

      临羡其实想过。

      太子和明溯王夺嫡明争暗斗,殷明道虽有国师、相国的鼎力相助,但唯独差的就是兵权。

      相国谢温眠的亲妹妹谢嫣乃是太子生母,谢温眠更是第一个明确表明支持太子的人,全朝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当真是谢温眠提议压制临氏,对他而言最好的结果自当是让临怜嫁给太子。

      南交十五万大军,任谁不动心?

      没有人不知道启明帝十分疼爱皇后谢嫣,连带着也十分疼爱殷明道,但这次却明言要将临怜嫁给二皇子殷明清,这对谢家、对太子而言根本毫无益处。

      临羡轻抬了下巴,示意他继续。

      “相国许是想叫临姑娘与太子殿下结为良缘,”弈暮予提起茶壶,茶水潺潺入盏,煞是好听,“放在从前,陛下该是允了。”

      临羡闻了闻茶香,只觉得提神醒脑,听出他话里有话,又问:“什么意思?”

      “太子殿下不赞成收纳南交兵力,几次谏言认为此举寒了忠臣的心,便是陛下再疼爱太子殿下,此番下来都该是有些怒气了。”弈暮予徐徐道。

      临羡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但这太过邪乎,临家与东宫素无交集,殷明道此举不可谓不怪,若无其他,便只能用高义二字来解释,可皇室偏偏最难出的就是高义之士。

      “未曾想太子殿下竟是这般重情重义之人,”临羡缓缓地说,“如此一来,殷明清倒是喜从天降了。”

      “陛下临时改口,谁也没料到。”

      “弈公子也没料到吗?”

      弈暮予哑然:“将军未免太高看我,帝皇之心又有谁能揣摩得透呢?”

      “我方才来的路上就在想,太子殿下为何会跑来弈公子这里,”临羡把着杯子,似是找到了个有趣的玩具,“若说是幕僚,让太子亲自跑一趟,你这幕僚做得未免有些不尽职。”

      弈暮予问:“将军以为如何?”

      “我以为啊……”临羡放下茶杯,身子前倾越过茶桌,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得极近。

      他生得极为俊美,浑身上下无一不出挑,但这份出挑与临瑜的凌冽又有所不同,平日里带着一股子将倾未倾的懒散气,比起临瑜他似乎更像个不着调的漂亮纨绔。

      现下近看,这份俊美就变得咄咄逼人,带着令人忍不住屏息的压迫感,但在他勾起嘴角后那股强烈的压迫感倏尔远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弈公子不愿做太子幕僚,不如跟了我吧。”他说话本就带着慵懒之意,最后一句刻意放慢后显得格外旖旎。

      弈暮予往后稍退,不紧不慢地说:“弈非犬马,岂能说跟就跟呢?”

      临羡哎了一声,似乎很是遗憾地说:“弈公子好生无情。”

      弈暮予浅浅一笑,并不作声。

      临羡往后一倒坐回原处,他歪头看着对面的人,说: “你这两年似乎过得还不错。”

      “托将军的福,尚可。”弈暮予啜饮一口茶,茶汤顺喉而下,喉结处一颗细小的砂痣也随着起伏了一瞬。

      临羡将视线从那颗痣上移开,说:“弈公子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改日我来赔罪好不好?负荆也行啊。”

      “将军说笑了,我怎会怪罪于将军。”

      “没有怪罪,但也不高兴了,”临羡将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可惜今日时间仓促,我这得走了,弈公子送送我?”

      本来弈暮予已经要起身了,一听这话不知怎的不太想动,于是抬头对他抱歉地道:“弈身体不适,腿脚发麻,还请将军自便吧。”

      临羡立马蹲下来,很是关切地道:“是吗?那我替你瞧瞧。”

      他说着就要伸手,弈暮予一避,站起身抬脚就往外去,回头看他,语气堪称温和:“走吧,将军。”

      “弈公子太客气了。”临羡立即正人君子般地跟上去。

      到了观门口,弈暮予从门边的木筒抽出一把油纸伞递给他,是昨晚才放在那里的,正好派上用场:“近来多雨,将军备上以防万一吧。”

      临羡也不说自己是骑马来的,笑眯眯地接过伞,正要说话时却见弈暮予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山路。

      山林之间白雾被吹散,似有风来。忽的,周遭传来风揉叶子的声音,近得很,像在耳边。

      弈暮予一愣。

      “弈公子,”临羡站在他身前,捻起了他一缕发在指间揉了揉,颇为轻佻地说,“你的头发长了好些啊。”

      不等人后退,临羡抢先收了手,对他粲然一笑,随即转身顺着山道跑走了。

      弈暮予扫了一眼自己的发梢,又抬眸看向那道消失得很快的身影,眼底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公子?”

      身后传来清丽的女声,刚从练功场出来的小女冠一蹦一跳地走上前,见弈暮予神色冷然,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公子这是怎么了?”

      奇也怪哉,那将军走的时候还笑嘻嘻的,怎么公子瞧着却不太高兴?

      弈暮予及时收起心里那点儿不虞,对她温柔一笑,说:“无事。”

      小女冠还是不太放心,又道:“我听师父说是临家两位将军带公子回来的,就是他吗?”

      见弈暮予点了头,她搔搔脑袋,斟酌着道:“我还以为公子见了他会高兴呢,他惹公子生气了?”

      弈暮予递给她一把伞,温声道:“未曾生气,不必担心。你且去玩吧,只是近来多雨,出去需记得带伞。”

      小女冠年纪虽小,却也懂得察言观色,见他明显不欲多说便乖巧地应了声好,蹦蹦跳跳地出了观。

      “寻熹!”寻觉和寻醒像门神一样守在了观门口,待她走近猛地跳出横在她跟前。

      谁料寻熹已经抢先一步收了脚,只等他们二人窜出来,冷哼道:“就你们这点小伎俩也想吓到我?”

      “谁要吓你了?”寻醒嘴硬着不承认,又扬起一对小酒窝,故作高深地睨她,“你做什么去?”

      “关你——”寻熹及时把那字咽回去,转了个弯,“什么事?”

      “哼哼哼哼。”寻醒不说话了,手肘抵了一下寻觉。

      高手一般都点到为止,后半段的话要交给小弟。

      寻觉瞪他,接道:“你近日常出去,公子担心你,你年纪尚……”

      他话还没说完,立刻被寻熹拽住双手,寻熹狐疑地打量着他们,说:“你们两个,该不是跟公子说我坏话了吧?”

      寻熹手上的铁环晃得哐啷作响,寻觉拍了下她的手,喊道:“松开松开,谁说你坏话了。”

      寻熹瞟了一眼旁边一脸心虚的寻醒,哼道:“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从山下认识了一个绣娘,裙子做得好看,人也有趣,叫公子不必担心,我今后早些回来便是。”

      “噢,”寻醒恍然大悟,“所以你就不练武不读书跑出去玩?等师父回来我定要告诉他哎哎哎哎!撒手撒手!”

      “胡说!”寻熹揪着他的耳朵,大声吼道,“我早晨起来就练过武了,书也给公子背过了,以为谁都跟你似的砍个木头人要砍半天?也就是公子不让我欺负你,本姑娘懒得跟你计较,再见!”

      不等两人再说话,寻熹几步就步入丛林之中,在树间极快地纵跃几下后没了身影。

      寻醒还在揉耳朵,十分委屈地控诉:“她仗着比我大一岁就欺负我,她下山还不走山道,我要告诉公子去!”

      寻觉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还是别了吧,除非你想让公子知道你砍木头人半天都砍不烂。”

      “……走!”寻醒大喊一声,“我今天非要把那破木头削成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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