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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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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这场火祭仪式,竺柏青全程没有插手,全权交由竺兰祯主持。仪式进行过程中,他始终站在神庙阶顶,神色不悲不喜。
夏云衫总觉得竺家人处处透着一股诡异,正如白牧泽此前所说,父不父,子不子。
人向往神性,就要将人性泯灭吗?夏云衫以为,即使再虔诚奉神的人,都不可能轻易斩断七情六欲,摆脱人伦纲常。
竺天明再怎么说都是竺柏青血缘上的亲生子,但面对儿子的死亡,作为一个父亲,他并未见有任何悲恸,甚至比神庙阶下的民众还要漠然。
是当真看淡生死,还是另有隐情?
夏云衫在不远处观察着竺柏青,直到他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转过头来,他才举步向前。
竺柏青有礼有节地微微颔首,算作示意。
夏云衫站在他身旁,看着阶下燃烧的篝火,俯首的民众,神庙前万人恸哭,其声幽幽,令人不寒而栗。
“老祭司似乎一点也不伤心。”夏云衫缄默片刻,出声说。
竺柏青对夏云衫冒犯性的发问并不介怀,而是以一种历经沧桑的口吻缓声应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死于非命也是天理?”
竺柏青缓缓转过头,夏云衫看着他,接着说:“南汀岛几天之内就有三人死于意外,而且都是岛上的大人物,老祭司不觉得奇怪吗?”
“死生本就无常,在神明面前,众生都是蝼蚁,哪有大人物小人物之分。”
“世事是无常,但无常中也有规律可循,岛上短短一周内就有三人因盂兰盆节活动而离世,未免太巧了。”
“或许他们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所以神明降下了惩罚。”竺柏青垂首看着庙前冲天的火光,神色不明。
夏云衫却是不信鬼神之说,他沉下声,不再迂回婉转,单刀直入地质问道:“昨晚,你真的在神庙里祈福?”
“嗯。”
“就我所知,自从不再任大祭司后,你就没再操持过族里的事务,包括盂兰盆节的祈福。”
“是。”
“那昨晚你为什么会在神庙里?”夏云衫紧盯着竺柏青,不错过他的任何表情。
“兰祯再过不久就成年了,需要慢慢开始接手家族事务,今年盂兰盆节,我有意让他提前适应大祭司的身份,昨晚就带他来了神庙。”
竺柏青应得从容,给出的解释也说得通,
夏云衫进一步问:“初十、十二两个晚上你在哪?”
竺柏青忖了下,说:“祖灵堂。”
“一整个晚上都在那?”
“嗯。”
“谁能给你作证?”
“兰祯。”
夏云衫把目光投向神庙前的竺兰祯,晚风拂起,少年衣袂飘飘,好似要羽化登仙。
竺兰祯是竺柏青的亲孙,又随他修习了三年,是亲人也是师徒,他们的关系过于亲近,竺兰祯的证词效力并不高。
“听说岛上的火祭仪式一般都是在晚上。”夏云衫再次回过头。
“是。”
“今天为什么提前了?”
“明天是盂兰盆节,地狱大门大开。”竺柏青面对质问,语气仍很沉稳,不徐不缓的,“□□凡身早日焚化,魂魄兴许能有机会再回人间看看。”
这理由很荒谬,但在南汀岛上却显得很合理。
“夏警官还有什么要问的?”
夏云衫沉默片刻,摇了下头。
竺柏青遂欠了下身,踅足离开了神庙。
夏云衫看着竺柏青的背影,眼神复杂。
竺柏青有嫌疑却没动机,再者,一个虔诚的神论者会弑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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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警官。”白牧泽从另一头走近,喘口气说:“火祭仪式要结束了,一会儿大祭司的骨灰就会被送到祖灵堂。”
“岛上人的骨灰都会放进祖灵堂里?”
“荀警官和我说除了特殊情况,基本上岛上去世的人举行火祭仪式后,骨灰都会送去祖灵堂,供后人祭拜。”
“什么特殊情况?”
“这个……”白牧泽挠了挠头,说:“荀警官没详细说,我也没问。”
夏云衫点了下头,思及竺柏青刚才的话,便询问岛上商会会长、中学校长和竺天明三人的关系。
“他们是‘神会’的初创者。”白牧泽说。
“神会?”
“三年前竺天明任大祭司后,为了更好地传递神恩,福泽岛民,就和岛上商会的会长、中学的校长创立了‘神会’。”
“这几年神会出资对岛上的神庙、祖灵堂都进行了修缮,救助了很多贫困的岛民,还资助了失学的孩子。”
这么说来,神会倒像是个慈善组织,三个组织者不仅没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恶,反倒都是大善人。
夏云衫又想到会长和校长的死因,问白牧泽:“盂兰盆节送灵船和放河灯……有什么寓意吗?”
“噢,送灵船和放河灯都是岛上盂兰盆节的传统,岛上人认为只要虔心,灵船和河灯就会将自己的心愿带给神明,犯错的人呢,只要诚心忏悔,神明就会宽宥他。”
白牧泽停了下,又说:“其实我之前就觉得奇怪,初十、十二的送灵船和放河灯活动八九点钟就结束了,为什么会长和校长要深夜独自去海边?”
夏云衫若有所思,尔后提出一个猜想,说:“他们会不会是去赴约?”
“老祭司?”白牧泽面色微凝。
夏云衫没有表态,过了会儿问:“你还记得我在山崖上捡到的手环吗?”
“嗯,辟邪手环。”
“你说过这条手环是昨天早上陆续分发的,也就是说手环的主人这两天登上过山崖。”
白牧泽点了点头,不以为意道:“虽然那个山崖高,岛上很少有人上去,但是小孩贪玩,那手环指不定是哪个爱冒险的孩子进了山,不小心掉的。”
夏云衫再问:“这个辟邪手环,每个未成年人只发一个?”
“对。”白牧泽说:“而且每年过完盂兰盆节,家里的大人就会把手环祭拜焚烧掉。”
夏云衫闻言,一手插进兜里,摸着口袋里的药膏,眼眸微沉。
“夏警官,你不会是怀疑岛上的未成年人有嫌疑吧,就凭一条手环?”白牧泽觉得这个怀疑站不住脚,他说:“如果真的是有人把会长和校长约了出去,那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呢?”
夏云衫想起青柰那张纯良无害的脸,心头摇摆。
他问:“会长和校长出事当天都见了什么人?”
白牧泽立刻回答:“我当时觉得奇怪,就去问了问,但是会长和校长出事当天都呆在家,连平时常去的神庙都没去过,除了家里人,他们没见过别的人。”
夏云衫眉头紧锁,思索片刻后头一抬,说:“带我去他们出事的地方看看。”
他们走下神庙,离开前夏云衫看了眼即将熄灭的篝火,还有篝火前站着的少年。
“竺家只有竺兰祯一个孙辈?”
“不只。”白牧泽说:“竺家族系庞大,竺兰祯这一辈除了他之外还有好几个男丁,大祭司有个儿子,比他还大两岁。”
“那下任大祭司为什么会是竺兰祯?”
“我之前也纳闷呢,后来还是听几个岛民闲聊,才知道岛上人都把竺兰祯当成是转世托生的神明。”白牧泽左右张望了眼,见四下无人才接着说道:“竺兰祯出生那天正好是神明诞日,我听说他出生时天边霞光万道,五色轮囷,岛上人觉得这是个祥瑞,就传出了他是转生在竺家的神明的说法。”
“他和岛上别的孩子不一样,从小也不去学校,专在家族里修习奉神事宜,别看他年纪小,但岛民很敬仰他,真把他当活神来看。
“听说他十岁的时候,和一个渔民说了一个下网点,那个渔民在他说的位置下网,真打上了满仓的鱼,你说玄不玄。”
夏云衫从来对怪力乱神敬而远之,但南汀岛却处处透着神秘古怪,如果不是亲自来这一趟,他很难想象世上会有这么一个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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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校长出事的地方是南汀岛西侧的一处礁石群,此时海水潮位较低,露出了海岸边上嶙峋怪状的礁石。
夏云衫打着手电筒在发现尸体的礁石附近仔细勘察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老校长的尸体是十一号那天早上来挖牡蛎的岛民发现的,发现时尸体面部朝下,捞上来时已经泡得有些发白了。”
“尸体的前额上有一处明显的撞击伤,荀警官验过尸后说老校长是失足滑落,脑袋撞上了矮礁,晕在了海里,缺氧致死的。”
“尸体上没别的发现?”夏云衫问。
“没有。”
南汀岛警署办案不够严谨,荀警官先入为主,认为老校长就是意外身亡,验尸也不见得有多仔细,现在尸体已经焚化,夏云衫再想验尸也没机会了。
他点了支烟,迎着海风站在礁石上,头一次觉得无从下手。
海浪声声,明日即是十五,月亮已近圆满,高悬于海面之上。
夏云衫仰头望月,忽然间脑子里电光一闪,立刻回头问白牧泽:“老校长的死亡时间知道吗?”
“初十晚上十一点左右。”
“那天夜里是不是涨潮?”
白牧泽拧眉回想,点了下头,说:“放河灯活动就是趁着涨潮的时候办的,这样海水退潮的时候,能把河灯送到更远的地方。”
夏云衫指了指脚下,问:“以你在岛上几个月的经验,晚上十一点钟海水水位大概在哪?”
白牧泽认真思考了下,回道:“初十那晚最高潮大概在八九点钟,十一点虽然开始退潮了,但潮位还是不低。”
他低头逡巡一圈,说:“大概能把你脚下的礁石淹掉三分之二。”
夏云衫踩着的礁石已算是礁石群里较高的了,他掐了烟,迅速说:“人在水里晕倒,除非深度昏迷,否则窒息感会促使身体醒来。”
“老校长如果陷入了深度昏迷,那一定是脑袋受到了极其强烈的撞击,可初十那天夜里涨潮,这里大部分的礁石都被淹了,他就算不小心从礁石上滑落,有海水做缓冲,也不会猛烈地撞上矮礁。”
白牧泽心头骤然一跳,瞪大了眼,说:“老校长并不是意外溺死的,是有人蓄意将他杀害,又故意制造出了失足撞礁的假象?”
夏云衫不语,算是默认了白牧泽的猜测。
“大祭司和老校长的死都有蹊跷,那商会会长……”白牧泽心跳加速,手心都冒了汗,他从纷繁的思绪中抽出一条线,便立刻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如果这三起意外都是命案,那么凶手应该有两个人。”
夏云衫看向他,白牧泽稳了稳心神,解释道:“十三号早上,是出海的渔民发现了商会会长的船停在海中央,也没下锚,他们靠近了才发现船上没人,从而猜测他意外坠海了。”
“我问过会长的家人,他们说十二号那天晚上他是独自开船去送灵船的,如果他是在海上被杀害的,那么……”
夏云衫眸光一闪,沉下声接道:“应该有人把凶手从海上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