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珩行天下

13、初雪 （上）

　　回到花神庙，小沙弥见了他照例是行礼祝好，住持见了他点个头也就过去了，并没有人关心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又住在哪里。
　　屋内案几上落了薄薄的灰尘，掸一掸就散到了空气中去，水仙开了些白花，重重叠叠的小花瓣，中间一抹妍到极致的金色花蕊，看着有些凉浸。

　　他想他只离开了一刻，再回来已经是冬天。又或者是这个秋季太短，只得几天金黄色的活泼灿烂，接着就是一个清清楚楚的收尾，好像用刀在软木上深刻下一条分明的界线。
　　生活中的一切就像是事先被谁画好了框架，开头和结尾，早已是安排好。

　　原来这人间和天上还是有几分相似，来来去去，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白日里，水桶来找他，说是安小姐最近有些茶饭不思。
　　他说那应该找大夫，跟他说有什么用，他虽然是神仙，也不会有万能的神通。
　　水桶白他一眼，说，表小姐说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让花公子拿个解决方法出来。
　　听了这话，他就觉得有些沮丧，现在连水桶对他都是这样的不耐烦。
　　或许是这一世的故事拖得太长，从春天到冬天，从开年到岁末，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原来他已经在这人间住了这么久。可能天上的众仙都已经厌烦了那年年岁岁同样内容的八卦，他却还独留在这故事里，想要努力有不一样的结果。
　　就算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知道缘分天定，他也还是会想，这一世他努力了那么多，为什么那即将到来的结果仍然看不到什么不同。

　　水桶站在门边等他回答，背着光，公子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
　　公子自顾低着头坐在窗边，冬日的阳光从窗格子里落进来，斑驳的影子印在他的衣裳上，偶尔有空气流动，便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
　　好像过了许久，公子方才抬起头来，对水桶笑道：“这样岂不是更好，柳仙若是为了我才生出这么多事来，那我自然也应该还柳仙一个明白。”
　　水桶没曾想过这样的答案，乍一听，倒有些愣了愣，但马上又恢复到往日顺服的表情，永远是下人应有的谦卑声音：“公子能这么想，当然最好。”

　　按照他和水桶的约定，他和出门买东西的安小姐会在绸缎庄外的路边偶然的遇上，然后一起散散步，说说话。
　　照目前的进度，那安小姐显然是动了心；照水桶的话是，很难有谁能不对花神公子动心。
　　现在，他们只需要打蛇随棍上——这是水桶在人间新学的理论。公子觉得这人间还是颇有些意思，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原来和人与动物的关系竟然可以类比。
　　然后呢？等到那安小姐对他情根深重又怎样？
　　然后，水桶说，一个女人如果陷在感情的泥潭里拔不出来，自然就只有沉下去的命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不是？

　　公子突然觉得有一些难过，原来他即使是爱上谁，也早就注定了只能抛弃谁。原来不管柳仙努力多少，都不应该有回报。
　　也许他可以微笑着对柳仙说，他没有心，自然不可能爱上谁；也许他可以冰冷地对柳仙说，他既然是花神公子，又怎么能爱上柳仙。
　　可是有感情地对谁说抱歉和没有感情地说抱歉，从内容到本质上都没有什么不同。
　　连他都想问一问如来，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西方到处宣传那些冤孽报应的教条做什么。

　　他忽而又想起前几世的事情。水桶说以前的失败，都是因为他这个公子不愿对柳仙把话说到彻底无情无义，才会给柳仙留下希望。
　　水桶说，全天界都在看柳仙的笑话，所以让柳仙死心才是唯一的帮忙。
　　他知道水桶说的是事实，他也知道天界有怎样的嗜好。
　　只是那样绝情的话，让他这个天性温柔的公子怎么开得了口。
　　让他怎么能对柳仙说，其实他没有一丝感情是真，没有一次对柳仙的好是真的好，甚至没有一句话是真的话。
　　让他怎么能对柳仙说，其实他没有用心爱过谁，他生来就没有心，又怎么会爱上。

　　可这些想法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眼前，他在水桶安排好的计划里，在一个寂寞的阴天的午后，和安小姐走在没有名字的街上，唯一不在计划里的是表小姐亦步亦趋跟在他们的身边。只是他无所谓了，既然爱谁多少次、又负谁多少次，都没有什么不同，那这拖了天长地久的故事里再掺合多少人、多少仙，又有什么区别。
　　他知道到最后，那安小姐必然会爱上他。只是他不知道，这一世，柳仙会不会终于放弃了他。
　　他们走在人影萧瑟的路上，说着各不相干的闲话。
　　他想起这世上的人常说人鬼殊途，他从前听了只觉得好笑，难道人和神仙又能有什么相同的路好走。
　　可如今他只是想，这条路这么难走，为什么他却必须走。

　　突然觉得后面一阵风吹来，一回头，看见的却是漫天的雪花，悠然地迎面飘来。那时他觉得像在梦里，只觉得四周全是柔软如柳絮般的雪花，既不在空中，也不在地上。
　　安小姐为着这乍来的雪有些欢喜，停下来站在路中央。她说，前人诗云，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想来说的就是眼前这般情景。
　　听了这话，他一时哑然失笑，原来人间的雪竟是和柳絮一样。他就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恍恍惚惚，倒觉得自己此刻仿佛还在天上，看一样的柳絮飘过。不知道这样的念想，算不算是奢望。

　　于是他停下脚步来，回过头去，那表小姐和安小姐都在看着他。
　　他轻轻地笑了，问，如果我再不是从前的我，你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你还会不会爱上我。

　　好半晌都没有人回答，他们站在这寂寞的街边，等着谁也不知道的收梢。
　　他看见安小姐的眼中依稀染上一层薄薄的雾气，是因为太冷吗？眨一眨眼，就没有了。安小姐不经意地别过头去，不知道看向何方。
　　那表小姐却还坚定地迎着他的视线，眼里看不出悲欢。仿佛他们只是偶然地遇上，在这空旷的路上就看见了对方。他听见那些风冷冷地吹过，然后那表小姐的声音就像是隔着水传来，声音里没有一丝的感情：“我想，公子僭越了。”

　　原来被拒绝，也是件难过的事情。
　　好像凡间的谁说过，想要不被拒绝，最好的方式就是先拒绝别人。

作者有话说

　　仅以此标题纪念：年年岁岁大出血，岁岁年年礼不同。
另外，内容提要里那句引的是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里欧阳锋的台词。这是本人最喜欢的港片之一，大力推荐。
再次感谢蓝的长评，虽然被去精，但却是我收到的第一篇长评。余话无多，谨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