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未央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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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临别时又下了雨，表小姐说山道路滑，让水桶送公子回花神庙。
到得山上，天空已是蒙蒙的颜色。树叶早已是枯尽，只剩下从从簇簇黑色光秃的树杈在天地之间抹成一道粗糙的分界。
夜里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好似看不到尽头去。
水桶记得公子站在滴水檐下，拉着他的手说：“我这会儿真是觉得难过。”水桶没有任何的回答，只听见天地间的雨，在寂寞的空气里落得远远近近。
他自己撑着油纸伞慢慢地往回走，雨后来停了，却看不见星，空气里满是凉凉的植物的气息，贴在脸颊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那时水桶想，这世上的事本来就当不得真，也就没什么可以往心里去。
公子站在屋檐下，看那雨下到停。他想起从前红鸾星跟他讲，柳仙贬下凡尘那一天，没有谁去送。都说世情凉薄，神仙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突然就觉得这一世，真真假假的事那么多，看不出个分明。可是如果能一生将假当真，不知道是否也是一种解脱。
他想起当日花神庙中安小姐那一番爱恨的话来，其实柳仙一生又一世等了那么久，怎么能不恨。可即使生生世世等到无穷尽，这天也不见得能多怜悯谁几分。
天上众仙只道柳仙的誓愿那么狠，其实又怎么狠得过苍天造物弄人。
他永远是温柔如春风的公子，但只要他乐意，他也可以去和别的仙争。他可以和东边的春神斗，和西边的迦叶斗。可是，他这样普通的一个仙，要他怎么去和天斗。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水边，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
他想着此刻定然是在天上，每日里都是一样的风和日丽，繁花似锦。他却不知道在人间，会不会有一样的日光，看一样的花绽放。
他还记得他站在柳树下，那些风拂过的树梢在他的耳旁轻轻地掠过，像谁在柔声细语与他说话。他伸出手，那手心里就接到了枝头飞落的一片柳叶。嫩绿的柳叶这么小、这么轻，落在风里从来都不会有声音，就像是什么飘落到了记忆的长河里，却溅不起回响。
他想夜里有梦总是好，也许一睁眼，就是天明。
到如今他从梦里醒来，屋外仍旧是天黑，坐在没有声音的黑暗里，觉得有些恍恍惚惚。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睁着眼，等到天明。
他想起天宫中的瑶池会，看头顶的星光像雪一样落到水里，千杯万盏的琼浆玉露顺着细细的流杯渠水一样地流转，他在这头，柳仙在那头，隔着玉盘金盏的流光，隔着重重叠叠的欢声笑语，没有尽头地蔓延开去，隔着那么多的身影，什么也看不清。
他们坐在同样的天宫里，看同样的霞帔舞过，从同样的流杯渠中取一盏喝尽，看缓缓的流水从眼前过去。
他知道这天上的幸福，从来都看不到头。
在人间，他也学会了喝酒，他想那些人能尽一杯、尽千杯，这其中都定然有因由，他曾想定是那酒美，原来却和琼浆玉露一样地苦，只是越苦也许才能醉得越久。
他还记得有一年在人间，路过驿道边青草地的酒肆，见一人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喝着酒又哭又笑，旁边卖曲的人唱的却是“但愿一醉解千愁，明知酒醒愁更愁”。
他想这人间的歌谣，听着总是凄凉，难怪世人都说仙山好，只有神仙乐逍遥。天送他做神仙公子，他还有什么好抱怨。
听酒肆老板讲，那被发夷傲之人平生只好率意独驾，不由径路，到车迹穷尽，方恸哭而返。
他想那人真是痴狂，这样喝到醉死，谁人能劝。
只是不醉又能怎样。
原来他曾经以为忘记的一切，如今只是换个时间换个地点，重新上演。
再抬头看去，已经到天亮。
他突然有了个主意，曾经都是水桶为他安排好一切，也许偶尔他也应该自己做一些事。
他想这一世到底和以前不同，有些话应该自己说，有些事也只有自己能做到。
他换上月牙色的长衣，青丝的纶巾。
站在洗心池前，看见清澈无波的水里落下个分明的倒影，依稀还是从前天上那个不染尘埃的神仙公子。
然后，他去了地狱。
他只在地狱里和阎王说了几句话，离开时路过舍利弗的朋友提婆达多住的地方，看见他还是半梦半醒之间，自己也有了些感慨，却说不出来。
阎王亲自送出来，还嘱咐他当心地上这会儿天冷路滑。
他笑说不用，说出门时雨已经停了，天气还好。
阎王奇怪地看着他，好半晌方道，这人间天上是不一样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嘲一般：是啊，又怎么会一样，原来是自己忘了。
只是他想做的事仍然是做不到。
他想看柳仙在人间的纪录。
阎王说，天曰昭昭，有者不可谓之无。
他想让阎王改写生死簿，哪怕只是改一笔。
阎王说，福份天定，多要一分都是奢求。
原来不管做多少事，结局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注释]
诗经•小雅•彤弓之什，庭燎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晰晰。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这段讲的是烽火戏诸侯那个周幽王他老爸周宣王的事情。
周宣王夜里醒来，问现在夜里几点啦，回答说夜还未过一半，宣王想起有很多事要做，就让人点上大堂的火炬，招诸侯将相们晋见，过了一会儿问，那些臣子们都走到哪儿啦，回答说听得见隐隐约约的车铃声了。又问，现在夜里几点啦，回答夜还未尽，再看，火炬都烧一半了，臣子们都走到哪儿啦，听得见纷纷叠叠的车铃声了。最后问，现在夜里几点啦，回答说天都亮了，火炬也只剩点弱光了，臣子们都走到哪儿啦，说是看得见些车上的旗子了。
毛诗正义上因而评之：王勤政事可美矣，而不正其官，失人君之道。
引用这个是为了更好地说明两位主角之间的纠缠，一个努力了这么多，一个来的却那么迟。
换言之，就像电影《花样年华》里面那一句——我以为只要自己做得好就可以了，可两个人的事，只有一个人努力是不够的。
再打个浅显的譬喻，意思就比较直白些：
写文写到第几章啦，写了一半了，有人来看吗，看得见一两个脚印了。
写文写到第几章啦，还没写完咧，有人来看吗，看得见好些个脚印了。
写文写到第几章啦，都快写完了，有人来看吗，看得见长评的标题了。
大家现在明白啦？
天都亮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未央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