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珩行天下

11、未央 （上）

　　这几日水桶去探望公子，发现公子不再像从前那般爱笑了。
　　水桶把室内的水仙搬到屋外，放在滴水檐下，看见雨像珠帘一样顺着屋檐落下来。
　　当夏天过去的时候，也就把那些夏天里的事都带走了。
　　南方的天气潮湿，室内室外都是一样的冷。水桶却不以为意，想的是冷些倒好，水仙的花期会长久些，他也不用像夏天里跑得那么勤来换水。
　　那天住持还与他讲，公子房中的花开得真好，想要些去，等到过年时候做神供。他没搭话，只是觉得世情有些凉薄，一件东西没有用处的时候也就想不起它的好来。
　　这南方总是多雨，不知道今年的秋天会不会太长。
　　只是，一层秋雨一层凉。

　　安小姐似乎将息了很久才慢慢地回过元气来，一日午睡起来，看着日头还好，便着了水桶去请公子过府品茶一叙，补偿前次的怠慢。
　　这次的茶用的是君山银针，挑的是上好对瓣的新尖，用初开的泉水滚一下为洗茶，再用滚泉水冲泡了，便可以看见一根根嫩芽在茶汤中像雪花坠落一般几番上下，最后芽尖朝上悬立在淡黄清澈的茶汤中，两片叶瓣间含着个水珠，单只看着就让人觉得楚楚生怜。
　　安小姐问公子这茶与乌龙相比如何。
　　站在在厅堂外的水桶听见他的公子斯斯文文地回答：“洞庭青螺，神仙境也。安溪湖山，福寿地也。”
　　那安小姐闻言就笑了：“看来今日的茶倒是对了，上次露水清汤的俗物却是怠慢了公子。”陪座一旁的表小姐也欣欣然开口问道：“不知公子对这天上人间，又作如何比较。”
　　公子抬头看她，便看进了秋水一样的眸子中去，从来都看不出悲欢。突然就觉得口中余留的茶香变得有些微苦，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安小姐在旁边接了话：“都说神仙逍遥，可你看那书里写的天上清规戒律那么多，我倒觉得人间自在。”
　　公子回过头去正色问她：“小姐难道不觉得世事也是一样的艰难，更何况生死难定，又怎么比得上神仙仙寿恒昌。”
　　安小姐到底年纪小，听了这话也不恼，倒像个孩子向大人讨糖吃般反驳道：“公子如果是神仙，当然可以这么讲。”
　　公子愣了愣，突然就有个发狠的念头从心底熔岩一般地冲出来，自己都还未来得及看清，那念头就脱口而出：“你又怎知我不是神仙。”

　　表小姐在旁边噗哧一下就笑出声来，安小姐却不惊不诧，定定地看着他，说的却好像是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一般：“那神仙公子可愿和我这个凡尘俗人打个赌。”见他并不出言反对，就继续说了下去，“我常听人讲人生易变、世事无常，我就想，若是我能得一自己极欢喜事，便是明朝就去了，也是无憾。所以我愿意赌公子有一天也会有我这样的想法。”
　　公子这才回过神来，半边嘴笑着答她：“那我就赌，小姐有一天定然会为了成仙放弃这样的想法。”
　　那时公子想起自己曾与水桶说过的话。
　　他说，这一世，他不能输。

　　安小姐得了这样一个诺，却不见得有什么更深的喜色，只转过头去，微笑着看向表小姐。
　　表小姐放下手中的茶盏，温和地对她说：“今日你可玩得高兴了。但你身子刚好，不宜久坐，还是早点回房歇着。你还有的心事，我自然会帮你说。”安小姐轻轻说好，表小姐就唤了婢女扶她去了，又叫人去换热茶来。
　　公子听她这般讲，也不好告辞，只得安安静静坐着，且听她怎么说。

　　茶很快就换来了，表小姐却像是忘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只是静静地品她的茶，偶尔眼光转过，却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去。
　　时间仿佛打了个突儿，停在了这里，天长地久一般的安静。
　　深秋天的太阳落的有些早，霞晖落在堂外的大树上，那些金黄的叶子刹那间就都染上了深深浅浅红霞色的边。树缝间的霞光落下，斜斜地照到屋里来，明亮的尘埃在那红色的斜光里柳絮一样地飞。

　　好半晌，那表小姐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的另一岸幽幽地传来：“公子可否与我讲讲天上的事。我听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能记得的事应该还很多吧。”
　　一直在堂外伺候的水桶像是刚睡醒一般抬起头看向厅堂内，正对上公子的视线。只是他背光站着，就像是只落了个影子立在那儿，公子也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去了。
　　水桶倒是把公子看得很清，他看见公子仍然微笑着，只是那温和的笑容像是在脸上结成了冰，没有一丝的温度。他曾经和煦如春风的公子呵。

　　公子的笑容突然就变得有些轻忽：“不过就是比人间的一日多几个日出日落，多几次花开。小姐从前在天上怎么过，我如今在天上自然也还是这么过。”
　　这话听着就有些油腔滑调，连水桶都觉得与公子素来的风格大相迥异。
　　表小姐也不恼他，仍是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嘴角温和地向上弯去，在两侧牵出浅浅地酒窝，“那公子想知道我从前怎么过的么。”
　　说到这儿，表小姐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笑意盈盈地转过头看了堂外的水桶一眼，水桶赶紧低下头去。

　　表小姐这才继续说道：“我在天上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我单只想着每天和他这样地看日出日落，看一遍花开，日子就过得很快。公子也说过，仙寿恒昌，从来看不到尽头去。我总想着将来的日子还很长，却不知道将来来得那么快。”
　　表小姐停下来，笑着看公子，见他神色淡然，自己的笑意反而更深了，“那日柳仙被贬下凡尘，只得我一个相送。我想柳仙心中定然有很大的不甘不愿。我还记得，柳仙走时一直拚力睁大双眼，以为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我伸出手去，那滴泪水就落在了手心里。那时我想，我怎么可以原谅这样的事情，如果自己努力了那么多，为什么却没有哪怕一点点的权力去决定自己的事情。”

　　听到这儿，水桶忍不住抬眼偷偷看那表小姐，只见她此刻的笑容仍是盈盈地浮在脸上，声音却变得有些凉薄，“换做公子，是不是就可以原谅这样的事情。”
　　水桶于是跟着换了眼角的方向，看向公子。

　　这世上各种各样的声音像是只一瞬间就被漩涡吞噬，风从背后吹来，让水桶觉得有些冷。
　　是他的错觉么？水桶想，时间到了这儿就像是一张纸被从中间撕裂开，却再也接不起来。

　　“我不过是个没有心的仙，又何来原谅或不原谅。”

　　好像过了很久，水桶才抬起头来看向庭外的长空，那些霞光消逝得那么快，只留这满庭的黄叶，在秋风中慢慢的落。
　　他想起从前听凡人唱过的两句歌谣：“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那时他就想，这样的歌单只是听着就觉得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