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犹如猛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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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就快要愈合了吧？这个伤痕。”
打开书房吊灯，我匆匆扫了一眼那块凸起的皮肉，出于某种忌讳，没敢细细打量。春千夜却很无所谓，听我这样说，他挑起眉稍，抬手抚过那片痕迹，笑得别有深意，甚至隐隐有点兴奋：
“不，这个疤不会愈合。”
“是吗？……”
我心下略感奇怪，但毕竟感觉是他的私事，不好追问，若有若无地应了句。来到书桌前，就看见春千夜捧着马克杯，背对我站在挂画的墙壁前。
墙上是爱慕风雅的祖父仿江户时代琳派风格定制的画作，绚烂的金箔纸上，排列着线条简约而扭曲的饿鬼众行。数道流速不同的蜿蜒之河，徐徐展开由远及近的地狱风景。象征俗世权利的众多图像符号沉沦于暗青的三途川水，虽然是日本画的基调，描绘的主题却颇有西方虚空派的风格，或许世界宗教总会在某方面殊途同归。挂画的上方，一部分题字被春千夜的头与肩挡住，其余的部分断断续续，草书着偈语：
“……系带火而行，受苦甚重……恒患饥渴，若遇清流，犹如猛火。”
春千夜侧头微笑的场景，那幽异诡谲、有如梦幻般的笑容，似乎与背后金光灿烂的火、血、刀三涂融为一体，再没见过有谁比他更与地狱相配……惴惴不安的情感攫住胸腔，我不自觉蜷起手指，打断他的凝视说道：
“你喜欢吗？画的是堕入三恶道中罪人的亡魂受罚的场景。”
他弯起眼眸：“我不懂艺术，只是随便看看。不过，这幅画里有种包容的感觉。”
“无聊的话，要不要打开电视？”
春千夜仿佛能透过我身边空气观看到不同次元般回答道：“谢谢你，但我没有觉得无聊。”
说完，他转过身，走到沙发上坐下。于是，我将注意力投入工作，打开文件夹，对照昨天社团开会的笔记，开始修改图书馆衍生文创产品的企划书。
因为寒假里读书会聚会讨论新图书馆开放后的手续问题时，我提出了一些任性的建议，希望至少面向学生时免手续费，押金也被压低，为了平衡开支，只能额外想办法开源。刚好学生会属下的咨询小组在寻找项目，于是一拍即合。
沙发上的春千夜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发现他还保持着刚刚坐下来的姿势没有变化，只有盘子里消失一半的饭团证明他并非完全静止。
敏锐地察觉了我的视线，春千夜露出询问的神色，轻轻眨眼。尾端翘起的浅色睫毛，猫儿般的绿眸，唇畔的伤痕，构成独特的旖丽气质绚烂异常，同时，却又好似琳派古画的金箔一般，那是一种不可探知的华美。
对比起在雨中冷郁自闭的样子，戴上口罩就像是封印了一部分功能，而一旦补全（释放）余下的真实……他的目光悄然将我纳入观察的范围，看似警惕，眼神却如在梦中，存在感也很微弱，安静地融入到环境中去——自我保护机制吗？就像折了一枝樱花带回家一样。这样想着，我写下一行行文字，心中似乎泛起了想要触摸他的心情。
一小时后。
差不多到了该睡觉的时间，我收拾好桌面起身，沙发上的春千夜不知不觉已经斜躺下来，一只手自身侧垂落，指尖轻轻碰到地板，肩膀随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不想将他吵醒，我从隔壁房间取来毛毯搭在他身上。睡梦中，他的眉心紧紧皱起，不知是否梦见了令他不安的情景。我捉起他无力垂下的手腕，放回垫子上，用毯子盖住。
留下一盏光线朦胧的夜灯，我离开了书房。
这一夜我做了被重重锁链拉扯沉入地心的梦。
闹钟在胳膊下挣扎不停。困乏褪去，身体充满着往常醒来时少有的疲惫感觉。艰难撑起身体时，靠床外侧的右手腕传来阵阵不自然的麻痛，但昨天撑伞一直用的是另一只手，思来想去，只能猜测是不是最近伏案写字太久。
洗漱时看到昨天傍晚洗过的龙胆的衣服，一夜过去已经晾干了，于是摘下来收回衣柜。家里又只剩自己，根本不知道春千夜什么时间已经离开，走前他把用过的浴室、玄感的水渍都收拾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也没发出丝毫响动，就好像昨晚的相遇只是我一个人的幻觉。
这一天是周五，修改后的企划书被社团通过，决定下周和会长一起去拜访在新宿御苑前经营原创文具品牌的校友请教。放学后，接受三年级学姐的邀请，参加了附近几所学校合办的联谊，然而没有遇到想出手的男孩。
“学姐说我对恋爱根本没有兴趣劝我放弃……”
终于到了星期六这天。没费什么功夫，我就根据地图的指示，找到了黑龙聚会的酒吧。光线昏暗，影影绰绰的背影聚集在台式电视机前，借着朋克风格的音乐，一边闹哄哄地喝酒，一边围观屏幕上不知哪年的赛车比赛。
九井所在的座位，虽说是卡座，但与其他人的位置隔开一段距离，反而显得更像是半开放的办公室那类场所。冰凉厚重的大理石桌面上散落着几块水晶原石，一副纸牌。我说出了抱怨，他窃笑着摊手：“我预料也是这样。”
“迄今为止，那些没兴趣的事我也能做好。乾不在？”
“连续几天彻夜飙车，冒雨也非去不可，结果感冒了，现在还在楼上的房间补觉。接着说你的事，本来是排解压力找乐子的活动，反过来平添压力的话还是别做了。”九井信手切牌，他的手指没有那种凌厉逼人的气势，但非常灵活，有些厚度的扑克纸乖顺地在掌中翻飞。
“和同调压力相比，这种程度应该不算什么。”
“女校也有恋爱压力啊，”他露出讶异的表情，“你们校规不是明令禁止男女交往的吗？”
“那是谣传，泡沫时代就被取缔了，从那之后大环境明明已经时移事改，高中部私下里开放过头这一点倒是半分没变沿袭了下来。九井去过联谊没有？”
“国中的时候，一两次，没什么意思。来抽三张牌。”
他把纸牌丝滑地在桌面上推开成边距匀称的扇形。大致估算过数目后，发现不是扑克，而是一副塔罗，我对此学科的了解全部来自看过的小说，凭直觉挑出三张，按他吩咐呈“现状·发展·结果”排好，口中继续说道：“联谊结束后，第二天大家就会给露面的男生评分，”
九井没有着急翻牌，而是双手交叉，饶有兴趣地示意我继续：“嗯哼，男生这边也这么干。”
“——然后和高分者交往，等于抬高自己的魅力，还会在特定场合形成序次。而没有交往对象的人虽然不至于受排斥，但有些谈话中总是被回避。”
身穿着白色制服的黑龙成员经过桌边，九井从他手上拿来两瓶啤酒和一个空杯，边撬瓶盖边说：“能理解。就像他们——这群人，也经常群嘲还是处男的家伙。若是讨厌这种情况，就把‘能力’和‘魅力’分开看待如何？个人的价值总能在其他方面找到。”
“不是基于价值的担心，只是这时候彻底转向能力论，未免不会有种与环境对抗的感觉，而我没办法坦率地讨厌不了解的事物。”
九井把玻璃杯推给我，随口笑道：“又来了，你的精神洁癖。”
“重要的是，”我没有反驳，只是犹豫着如何措辞：“有恋人的学姐看起来都很快乐，所以我才想试试。”
“那种语境下，是‘只能表现出快乐’才对吧？薄野，别在关键时刻头脑掉线啊。”
九井提起深绿色的酒瓶，与我轻轻碰了下杯沿。听着他隐隐责备的语气，原本还有些赌气的心情化作啤酒泡沫消散。伸出手指戳动着浮动的冰块，决定不快的话题不妨就此打住：“抱歉，难得出来，我还一直抱怨个不停。”
“没关系，过去也让你听了我不少牢骚。”他颇有风度地一笑，“那我翻牌咯？这副牌还是昨天在新大久保买的，你是第一位顾客。”
“却之不恭，不过，你是打算占卜什么来着？”
“嗯？当然是恋爱运势啊，刚刚你抽牌时就在想着这个吧？”
九井说着，指了指身穿轻便衣物与披风的倒立持杖者牌面：
“你看，代表‘现状’这一张是逆位的权杖侍卫，侍卫通常表示年轻，比方说你对恋爱的态度有点像迷恋大人世界的孩子，而宫廷牌的倒立在暗示疲惫或是消极心态——有笼统的愿望，但缺乏一个明确目标，容易陷入多虑与伤感的自我否定，还有行动力不足的问题。是不是很准？”
“虽然差不多是这样啦，不过毕竟认识这么久，这种程度的分析不看牌面不是也能说出来吗？”
因为不想短短几句话后就表现出被逼近内心的防御性反射，我若无其事移开目光，向酒吧对面巡视——几张桌椅在我们对话的功夫已经被挪到墙角，清出一块空场。黑龙的成员们围着那块空地议论纷纷，有人高声向这里喊到：
“可可君，要开始下注咯！”
“今晚就算了，我Pass。”
九井笑着挥了挥手，他的手指落回居中的牌背面。联想起他口中说过今晚能看到所谓“刺激的东西”，有种不安的预感油然产生，我轻声询问：
“那边有什么活动？”
“就是那个啦，赌博打架。这里算是黑龙的一个据点，老板是自己人，做什么都方便。不过，除了抽烟喝酒，也有人想找点别的乐子发泄精力。倒不是像有的地方专门打表演赛捞钱，你就当成请你来看队内训练……感兴趣的话，以后也可以常过来玩。”
闻言颔首，“原来是这种招待。”确实是崭新的见识，即使跟学姐去过不少出格的玩乐场所，但一直有意无意避开了暴力发生的地方。九井上次说过今天是首领的邀请，难怪……
原本就昏暗的灯光被人又关掉大半，仅剩下那角斗场头顶的几盏，大片黑暗将场边围绕着喧闹的黑龙成员连接成模糊不清的人墙。又过几分钟，左右两边各处了一名打手，人头晃动，黑影之墙一下子出现空隙，使我的目光畅通无阻地抵达场中。
黑背心与蓝背心的打手交换着试探的招数，用小臂架开拳头，闪身躲避头槌，肩膀受到撞击，还有跳起来使扫来的腿击落空后，借惯性踢向对面后背的招数。
故作新奇地多看了几眼，我拧开桌面靠墙位置的复古台灯，将九井手下的纸牌翻面：“还有恋爱运势的发展呢？这张牌……第十八张的‘月亮’？”
“嗯……”九井沉吟着，拇指与中指的指尖窣窣捻动，一副思考中的神态，“看来对应‘发展’的牌更重要，因为大牌的意义更‘强’，而且是模糊的逆位，解读时需要综合各种因素考虑，这里面也包含了问卜者的感受，所以，先说说你觉得这个场景是在表达什么？”
忽而闪烁的台灯光晕下，牌面上月轮的人脸五官似乎挂着莫名神秘的微笑，沉入深蓝。我凝视着纸牌，心知九井的说法和墨迹测验一样是一种投射理论，连回答的用词也会被用来分析。月亮，处于逆位，在神秘学领域通常与阴性力量有关，也是内在世界、潜意识、野兽本能和恐惧的象征。可惜若我以前看过塔罗牌寓意的介绍，现在一定能引导他做出更适宜的解读……这样想着，九井忽然举起手指，打断了我的观察。
他带着一副自己跟自己打赌赢了的神情，就像在说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规则是禁止思考，只描述对图案最直观的感觉。”
“我的感知能力很匮乏的哦……”我提醒道。
角斗场周围的喝彩辱骂声愈演愈烈，身体被击中的声响传入耳中难以忽略，我控制住自己没有皱起眉，只盯着月亮牌，用没有变化的语调回答他的要求：
“月亮在水里的倒影。狼犬和与螯虾对着影子吠叫、伸出利爪，有种准备下水捕捞的动态。”
“唔……”
九井困扰地用食指抵住下颚，视线在纸牌与我之间来回移动。
“不安与惊惧……，还有……”
在他喃喃自语地思考时，我仿佛受到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转头看向角斗场中。
此时，热身运动业已完成，身穿黑蓝两色的打手攻防渐渐激烈。蓝背心矮身惊险地躲开朝脑袋踢来的一脚，我不知不觉屏住呼吸，紧盯着他重新站稳身体，向黑背心的对手挥去一拳——
手臂仿佛变成了被猛烈摇晃过的可乐，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气泡冲击着表面。一时间，脑袋里唯剩下空白的尖锐鸣音，既绷紧又溃散，麻痹的指尖快要抓不稳啤酒，一只手越过卡座得椅背，夺走了我手里的玻璃杯。
“今天蛮早嘛，Boss。”九井笑眯眯打了声招呼，看起来全然不受干扰。
柴大寿对他微微点头回应。金色的，野兽般地瞳孔落在我的脸上，从鼻子里发出嗤笑的哼声。
“明知道自己那种老毛病，你还真敢来啊。”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犹如猛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