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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不原谅 ...

  •   佐野万次郎总是做同一个重复的梦。

      那年真一郎去世后不久,他被莫名的恐慌攫住,即使还能表现出镇定可靠的模样,内里却无法排解人类对突如其来降临的死亡的本能不安。一虎进了少年院、场地在少年课安排下强制参加社会服务活动,东万的其他熟人出于对双方种种顾虑,也难以说出更多调解的话。于是,万次郎发现可以独处的空闲时间突然多了不少。

      任由那份心情指引,他开始偷偷跟在艾玛身后。毕竟人类的生命太过脆弱,若不能时时放在眼前,该如何说服自己不为随时可能失去重要之人的偶然性而担忧。那段时间里,为了暗中保护艾玛,他甚至减少了组织集会的次数,不过〇三年时东万其实也没有多少成员,大家又都对他遭逢变故表示理解,只以为他想在家独处,谁也没发现万次郎已经悄然走上另一个极端。

      最后察觉他不对劲的人是祖父佐野万作。经营道场的老人总是不苟言笑,身上带着那一代人常见的严肃秉性,比起沟通更习惯严厉的教训。还是因为万次郎年幼时总爱跟人撒娇,老人的情绪才渐渐松弛下来,近些年也逐渐添了几分慈祥的影子。但那天趁艾玛去同学家住,万次郎又像小时候一样挨了祖父一顿揍,被教训,被逐出利用恐惧心来逃避现实的幻想世界,他规规矩矩正姿跪在道场的木地板上,没敢抬头看老人眼中的泪光。

      ——不能再跟在妹妹身后盯梢的那天起,佐野万次郎第一次梦见了那个人。

      起初梦见的是一双手,柳枝般柔美的手臂 ,搭在厚重的乌木桌上,漂亮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支钴蓝钢笔,金色笔尖在道林纸上簌簌划动。这幅短暂狭窄的画面穿插在其他乱梦的间隙里浮现,寓意令人费解,但时不时就会造访。怀疑过是不是梦境暗示他可以通过读书写字摆脱痛苦,万次郎也拿出国文教材,但结果总不外乎瞄了两三行字便又坠入梦境,还不如叫上伙伴去飙车。

      不久他把床搬进真一郎的屋子,卯足一股劲想找出这个梦到底有什么含义。至亲去世后,他终于将注意力从悲伤中转移,又变得期待入睡。好想知道那个写字的人是谁、在写什么,像在梦里准备接收来自老朋友的远方来信,胸口激荡着一阵雀跃的心情。把这件事讲出去恐怕会让人担心他的精神状态,所以忍耐下来谁也没说,把这当作独属自己的秘密。又过了几个月,梦里狭窄的一线画面终于展开全貌,原来握笔的是个没见过的女孩,年纪似乎比当时的他大了几岁,但仍有几分稚气,柔顺的黑发垂落下来,半遮住面孔。万次郎先是探头去看那张纸上的内容,字体是竖排书写中不常见的向□□斜,笔画转折处勾挑出危险的尖锋,那种写法很有特点,而且梦见太多次也难以忘记,所以一年多后,在薄野凉书包的铭牌卡片上见到用完全相同笔迹写的签名时,他还是能一眼认出。

      薄野凉,为什么要在抽屉里放那些危险的东西?刀刃锋利的匕首,剪开安全塑封罩的电线,止吐药与成分不详的诡异药水瓶,足以承重的粗麻绳,人体解剖图鉴,水手绳结术大全,……

      还有,“对不起,我好想结束。再见了。(さようなら)”为什么要写那样悲伤的句子呢?

      佐野万次郎心想,这个世界上,他最讨厌的东西就是“死”——

      ···
      涩谷,代代木公园前。

      时序至四月之末,早春绚烂的寒绯樱已谢,道路两旁剩下颜色素淡的山樱、挂在树梢沉甸甸的重瓣松月、染井吉野等花期尚未走完。已经过了赏樱的最佳时节,但起风时,树下仍有阵阵粉白的花雨散落。这天是星期五。约在公园门前见面的两人,要等参加完社团活动才会过来,而提前到达的我,趁此时间沿着小路慢行,经过沉默耸立的美国鹅掌楸,找到一处没带野餐布也可坐下休息的地方。

      古代俳人书,在繁花间蠕动难安的,正是人间*,恐怕描写的正是此刻我脑海中反复不断演习如何与他们展开对话的场景。两年时间足以在任何人间推开距离,即使是亲人也会生疏。前些天,因为有春千夜陪伴,就像有人在背后默默扶撑住我,觉得什么都可以面对,于是鼓起勇气给那对姐弟拨去电话。然而真的来到这里时又是一个人,只想拼命逃回家里什么也不理会。

      焦虑使得周围景色也染上一层可憎的色调。带了文库本打发时间,只翻了两页,便发起呆来。沉入意识的深海后,八戒把手从背后拍在我肩上时,我差点从高长椅上跳起来。

      “凉姐——”

      “呜哇…!”

      八戒笑嘻嘻地举起双手。他长高了,嘴角添了道疤,耳朵上方的深绀发茬处雕着奇怪的花纹,还戴了绝对违反中学校规的耳饰。这般外表似乎与小时候截然不同,但笑起来时依然很孩子气:“怎么样,吓一跳吧!”

      心跳还在狂跳,我忍不住埋怨地说:“真的。”

      “凉姐一看书就太入迷了,跟小时候一样。我从马路对面过来就一直在招手,结果完~全,没有注意我。”

      八戒用撒娇般口吻说道。我摇摇头,看向他身后:“小柚呢?”

      “柚叶被追星族缠住了——让我先过来接你,她在原宿跟我们汇合。”

      被奇异的名词吸引注意,我收拾好东西随他走向拐角,“哪里的追星族……?”

      他的脸上掠过一阵别扭的神色:“就是柚叶的粉丝俱乐部啦,学校里的。”

      “嗯,小柚从小就很帅气,果然在学校也很受欢迎啊。”

      “不是吧,凉姐净说这些哄人的话,实际肯定早就把柚叶和我忘了。”八戒气鼓鼓地瞥了我一眼。

      “……”

      被当面指出来还是很难堪,我狼狈地低头回避他的视线,“八戒对不起……”

      “哼,不听不听,”他脚步一顿,抬手指向前面,有人在一辆撑起遮阳伞的流动冰激凌车前排队,“要三种口味拼碗——给我买最大份的三色冰激凌就原谅你,巨无霸碗加双倍榛果巧克力酱还要蔓越莓!”

      “欸?”

      八戒动作迅捷地绕到我身后,双手推着我的肩膀,带我转向冰激凌推车那边走去。他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只绷住了一瞬,很快被得逞的笑容取代。我愣了几秒,似曾相识的感受渐渐复苏,小时候我好像就经常被八戒装可怜装不满的伎俩骗。

      “冰激凌的话倒是可以……”

      “凉姐最好了!”

      “但是——小柚在的话肯定不会答应你一下子吃这么多冰吧?”站在队伍末尾时,我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他一定要趁现在点这个。

      “在被发现之前我会全部吃光。”

      “我可不帮你隐瞒哦。”

      “呜呜求你了!”八戒索性不装了,露出一张眼泪汪汪的小狗脸,一边讨好地给我捏肩捶背,一边绕着我晃来晃去,“从三月起这家店号称都内最大份冰激凌就超级流行,可是柚叶一直不让我买,只吃一次又不会怎么样,大家都吃过!我保证绝对不让姐姐发现啦——”

      前面的人买好离开后,我总算看清冰激凌车的窗户内陈列的各个碗型。其中八戒点名想要的那种,差不多比我的脑袋还要大伤一圈。虽然对于八戒不想落后于人的心情不是不懂,但现在还没到夏季,一个人吃掉这种份量未免太夸张。

      掏钱付账的时候,八戒已经守在冰柜前,挑了巧克力、香草、开心果三种,眼看着比常规店铺的挖勺大了数倍的道具一点点填满容器,还掏出手机不停拍照。我拿了三只木勺,走过去敲他的脑袋:“你只许吃一半……答应我,我就和柚叶说是我想吃才买。”

      八戒没有异议,连连点头,迫不及待把那一大盆冰品接过去,让我帮他和冰激凌合影,留下一张傻气的照片,说要发给朋友。我盯着他用勺子沿在三种口味的冰激凌球上挨个画出对半等分的界限,但是还没过三分钟,八戒就捏着勺子一点点试探过来 ,“凉姐给我尝尝你这边的是什么口味——”,“只吃一口!”,和“最后一口!”

      “八戒!你吃慢一点!”

      “没事啦!冰激凌就是要大口大口吃才过瘾!”

      绝对会被柚叶责备,只是这么想着稍微一走神,八戒已经探头探脑地过来叼走了我勺子里的巧克力,还得意洋洋地宣称这是他不忍心看冰激凌化掉——就像人没法狠心斥责在脚边乱蹭差点把自己的绊倒的可爱小狗,我也做不到冷下脸朝八戒发火。虽然这样形容表弟不太礼貌,但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说法。

      通往原宿的路上,到底还是没能拦住八戒快乐地大口嚼冰。做为年长一岁的人,在坚持底线方面我做得还真是差劲。

      八戒的手机嗡地震起来,他把勺子靠在碗边,掏出来打开新邮件,顿时委屈地撇下嘴角,有气无力:“把照片发过去结果被小隆骂了……”

      我扫了眼屏幕,那个被心形符号装饰的叫“隆ちゃーん”的人发来邮件写着:‘谁会一个人吃掉那么大一份啊!笨蛋!!!!’连用四个感叹号。

      “八戒身边还有懂得常识的人真是太好了……”

      “我又没有一个人吃全部嘛,”他把那份巨无霸碗塞到我手里,一边专心打字回复,一边把长大的嘴巴伸了过来:“啊呜——”

      差点被他把勺子叼走,我带着快黏在键盘上的八戒往人行道里侧走去,随口问:“朋友吗?”

      听到这个,八戒一下子变得很有精神,把手机锁屏图片展示给我,热情洋溢说道:“看,有照片!我最喜欢小隆了!”

      和八戒差不多发型的银发少年,侧脸带着无奈神色朝镜头看来。“这个是星期五的小隆,”他打开相册,调出更多同一个人不同表情的图片,“我照了好多,周一到周末可以天天轮换!”

      不知该说什么,我怜爱地又挖起一勺冰激凌堵住他的炫耀:“……笨蛋是八戒的可爱之处,所以这样也没关系。”

      “啊!居然说我是笨蛋!”八戒嚷嚷起来,“再给我一口,不、三口,不然绝对不原谅!”

      ——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不原谅发言,见到柚叶之前,我已经彻底被击溃底线,只能眼看着八戒高高兴兴地拿走纸碗去路灯前扔垃圾,彻底消灭罪证。

      原宿。潮流的购物街,行人以溢出的自我意识为媒介宣泄迷失感的场所。路人一些充满未来感的打扮让我不知该不该移开视线,不过八戒似乎对这一带相当熟悉的样子,他去找垃圾桶时,还看到路旁揽客的店员和他热情招呼。

      我朝他迎上去。这时,不算宽的马路对面突然有人撞到店家摆在门前的石雕。同一时间,已经来不及转头强令自己无视,膝盖一软,从脚踝到小腿都被卷入一阵抽筋似的麻痛。我在跌向地面的前一秒,总算反应过来抱住八戒的胳膊,依靠他支撑住了身体。

      “咦?你怎么了?”没有被推开,但他一脸呆呆的样子,低头盯着我问。

      背后的星巴克大门被人旋开,我努力向不挡人路的地方挪动。咬了下嘴唇,没有让声音听起来异常:

      “不小心被自己绊倒了……对不起。”

      “真不像样啊,凉子,”

      传来的偏偏是熟人的声音。灰谷龙胆一只手里端着刚买的冰咖啡,嘴里还叼着一块羊角可颂,睡眼惺忪的模样,声音却透出一股意味深长的暗示——“你之前可不只这种水平。”

      “……”

      呆楞一瞬,从龙胆来自背后的视角,看上去确实像我突然假摔扑上去抱住八戒的样子。然而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八戒伸手把我往身边揽了揽。

      “你谁啊?搭讪?”

      龙胆眯起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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