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索》有狐公子

3、婚约

　　女学堂来了个乡下姑娘。她肤色黝黑，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边的小姐们。当她纯真而有些尴尬地笑起来时，一口整齐晶亮的白牙露出来。她被小姐们逼着说些乡下的奇闻，她先是有些拘谨，而后见这些小姐并不像乡亲们说的娇气，就滔滔不绝起来。她说她是王家庄的香儿，秋天爱跟家人去田里收稻子，最爱在傍晚与伙伴们抓田鸡玩儿。
　　“你们女孩子和、和男孩子一起……玩？”李诗情问。
　　王香儿听她问得奇怪，先是“啊”了一声，才想起乡里有人说过官宦小姐是不准轻易让外人看见的，特别是男人，就点头说：“嗯，是。我们在割完稻子的田里抓田鸡，可好玩呢！”
　　其他小姐都兴奋得叽叽喳喳吵个不休，只有李诗情觉得不好意思。
　　正吵闹间，一个瘦弱的少女在丫环紫叶和碧莲的搀扶下缓缓走来，在屋子最后一排坐了，翻开案上的书，垂眼读着。
　　“炎灺国郡主兰依凝。”杜凌霄小声对王香儿说。
　　“未必是真郡主。”周画意嘟囔道。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兰依凝不过是个文官的女儿。炎灺国是断不会送真郡主来的。如此想了好久，连女先生进来了她也没有察觉，亏得李诗情提醒才反应过来。
　　女先生在上头讲兵息国历代烈女，下面的女学生早就坐不住了，周画意更是东张西望，手提笔在纸上画烈女。那些烈女，不是给她画得面貌丑陋就是缺胳膊少腿。“烈女烈女，凭什么要女孩子殉情？！女子死了丈夫就得守寡，男人没了妻子却还可以再娶，女人不是人哪！”画意边说边把这些话写在丑烈女边上，心想：□□都比烈女聪明！王香儿被父母托给文周，初到学堂，自然想专心读书，只是女夫子尽讲些自杀的或被强盗权贵们杀死的女子，也觉得好没意思，就一只耳朵听讲，一只耳朵听小姐们吵闹。李小姐一直危坐着，但不知她神游到哪里了，像一尊灵魂出窍的菩萨。兰依凝一手支颐，双目懒懒地半张着，只管看自己的书。周画意环顾四周，见只有杜凌霄还在认真地听讲，还时不时地用小楷记下女先生的话，就把“烈女图”揉成一团，扔到她桌子上。凌霄只是看了纸团一眼，继续听讲。郡主失望地摇摇头，又指手画脚地示意香儿把纸球拿回来，王香儿不解，周画意便张牙舞爪地再做一遍。那乡下丫头才会意，把纸团抛给她。画意也不接纸团，随手抓起一本书就把飞来的纸团打向女先生。
　　“哟！老师，有人送老师礼物哪！”上次说“气气女先生取取乐”的皇家小姐笑道。
　　女先生一手拿书，一手将纸团按成了纸饼，面不改色地读着烈女的故事。
　　众人见她这般，都扫了兴，直到放学回家前还在谈论女先生未打开纸团是多么遗憾。画意一路说笑走至马车边，由丫头红豆搀扶着上了车，在车中小睡了一会儿便到了昌王府。
　　一下马车，就有好多丫鬟簇拥着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迎上来。那妇人艳丽多姿，身段竟似少女一般，莹润的肌肤在夕阳下散发出瑰玉般的柔和光芒。她就是昌王爷周达的爱妾花玉夫人。花夫人本是王爷府中一名舞姬，妖媚之中不失端庄，为人和善，被昌王爷纳为妾，生长女周画意，又生有一子，一出生就被炎灺国带去当人质，她日夜思念，把远方的儿子唤作“念儿”。
　　“意儿，”花玉夫人牵起女儿的手，轻柔地说，“每天在马车上颠簸，一定累坏了吧。”
　　“哎呀，一点都不累！”
　　“意儿，先去房间换套衣服，再去后花园的流星楼见过你爹。”
　　“爹从不让我上流星楼。”
　　“你爹说炎灺国派了使者来……”
　　“来干什么？”
　　“来告诉我们念儿的情况。”
　　“那也用不着见我嘛！”
　　花玉夫人笑而不答。她带着画意进了房间，亲手为她挑出一件大红花蝶长袍，其华丽程度仅次于觐见皇上时穿的郡主服。她亲手为女儿换装，又为她梳了头，给她戴上金步摇，还要给她贴花钿。
　　“娘，不就见个使者吗何必这么麻烦？！”周画意抢过花钿，用剪子把它剪碎了，再吹一口气，花钿就像缤纷的蝴蝶，飞起来，又落下。
　　夫人知道再打扮下去，只怕她会在炎灺国地位非凡的使者面前闹出笑话，她定会当众脱下外衣撕个粉碎，把金步摇插到使者头上，再用热酒把花钿烫下来让使者吃下去！女儿被宠得如此肆无忌惮，使者会满意吗？女儿脾气不好，只好从容貌下手了。这样想着，花玉夫人壮了壮胆，柔声问：“珍珠花钿怎么样？”
　　“珍珠啊？金玉，把它们磨成粉末，你们自个儿吃去吧，美容养颜，效果好好哦！”
　　花玉夫人无法，只得说“罢了罢了”。
　　画意腾地站起来，见丫头绿荫捧着碗燕窝粥跪在身边，俯下身就要捧起来喝。
　　“坐下！”花玉夫人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了下去，“说了多少次了这种事不需要自己动手。”
　　红梅立刻走上来，喂郡主喝燕窝。
　　“我饱了！”喝了两口，画意便站起来，说，“给红豆的猫喝吧，它瘦了。”说完，就走向后花园。
　　流星楼共三层。顶层只有柱而无墙，柱上红绡飘舞，若有夕阳照射，则如晚霞般绚丽流动，现天已暮，红绡便散发出热烈的气息，似乎恩那个抵挡住夜幕的蓝灰色冷调。楼内华灯辉煌，主客皆坐于玉席上，身后各有两位带刀侍卫。
　　郡主登上楼，没等周达开口就向白衣使者说：“听说你是来回报我弟弟周念的情况的，那么他现在怎么样了？”
　　周达道：“小王爷已经对本王说过了，念儿一切都很好。意儿，这位是炎灺国平山王爷之子慕容羽小王爷。”
　　周画意在自己的案前坐下，对着十步以外与自己相对而坐的小王爷笑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听说阿念就在平山王府上。”
　　“恩，是。”
　　“意儿，小王爷今天来，不是谈念儿的事，是谈你的事。”周达又转向小王爷，说，“这便是本王的长女，画意郡主。”
　　慕容羽对画意文雅地一笑。
　　画意嗤之以鼻。她明明觉得慕容羽很不错，兰依凝也是个很好的女孩，可一想到他们是炎灺国的人，就觉得讨厌。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很少关心国事，对家里的许多事也不过问，只管与诸位小姐无法无天，又为什么会讨厌炎灺国的人？或许在她内心深处，还是会担忧国运的吧？只是皇帝伯伯与各位王爷都无心治国，她一个小郡主担心又有何用？所以她的心早已悄悄地避开了国运这一沉重的话题，学着叔伯们的样子，我行我素，再不把国与家放在心里。
　　“怪本王教导无方，花玉夫人对她骄纵无度，还请小王爷见谅。”
　　“无妨。郡主年幼，淘气些也是难免的。”
　　“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郡主变了脸色。
　　“和亲啊！”周达说，“夫人没告诉你？”
　　周画意冷笑道：“是周远的主意？”
　　周远正是当今皇上的名字。周达知道女儿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如今一生气，连皇上的名字也喊了出来，不由大怒：“你、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是周远的主意！他脑袋瓜可真灵啊！以为一个周画意就可以改善两国关系？！要我去和亲，你还不如杀了我！然后让乌王妃的女儿或露珠儿那妓女的女儿去和亲呢！”
　　周达是个欺软怕硬的人，早被女儿的气焰压了下去，只得说：“我知道你对小王爷很满意，你别嘴硬了。”
　　“我不是说了，让那两个妹妹嫁过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们整天嚷嚷要嫁人呢！”
　　“胡闹，姐姐没有出嫁，妹妹怎可先嫁人？！”
　　“那么，”她站起来，看着慕容羽说，“我明天就找个乞丐嫁了，再让妹妹们去和亲，岂不好？”
　　周达实在受不了，又不好冲她发脾气，怕她再说出犯上的话来，也不顾外国小王爷在场，完全软下来，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周画意见爹爹可怜，又念刚才的话是拐着弯骂慕容羽，便说：“小王爷别生气，刚才的话使我气昏了头才说的。小王爷不计较，可见小王爷心胸宽广。画意若能嫁给如此君子，心中自是欢喜，只是，画意舍不得学堂里的同窗们。”
　　“不急，”周达喜出望外，“婚期还没定下。既然你那么说，炎灺国皇帝定会让你在国中多待一段时间。”
　　在男人的世界里，女人算什么？王侯将相的女儿，多数是家族权力斗争的棋子；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婚前未曾快乐，婚后更是被公公婆婆奴役，做牛做马，为丈夫生孩子。公公、丈夫、孩子，他们都是一个姓，女人在这个姓面前不过是外人，是生孩子的工具。为什么是“嫁鸡随鸡”，而不是“娶狗随狗”？为什么男人三妻四妾，女人三从四德？
　　烈女……和亲……女人也是人啊！为什么男人学而优则仕，女人无才便是德？为什么男人拥有比女人更多的尊严、更大的权力？
　　“可是这关系到我一生。”画意说，“我有一个条件。我要你们成人女人和男人平等。爹，我要你吧青鹤书院的男女学堂合为一个，让我们和男人一样学到真正的学问；小王爷，我要你保证我们是平等的，你是王爷、我是郡主，你不是天、我不是地。”
　　周达和慕容羽都先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才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