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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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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所说的仙境并非世上最美的地方。
那里也有居高位的豪族,也有无自由的人民。唯一不同的是,在仙境你死的更快。
你以为仙境的歌舞升平、鲜花盛开是怎么来的?仙境没有救死扶伤的医者。
只要你染上一丁点小毛病或遭到轻微的伤害,你就必须死去。
人人知道这种表象的虚假,但是,这是游戏的规则。
我们每一天都在小心翼翼地生活,生怕自己第二天就不存在了。所以我们尽情作乐,酒醉今朝。但是我们载歌载舞之时,总害怕赤裸的双足被尖锐之物划伤;举杯互劝之际,又担心九曲愁肠为烈酒所灼伤……
伤。伤!伤……
又有谁真的快乐呢?瑶台失手玉杯空,其实不是失手。我们装着喝下美酒,事实上则用宽大的衣袖作遮盖,把酒洒入云端。此时的人间就下起雨来。
我属于一支没落的豪族,体内流的是高尚的碧血,我居住在天界的边缘,和我的兄弟姐妹。我叫怀玉,有一个哥哥,名叫舒朗。三弟闻笛和四弟思箫是孪生兄弟。五妹是破月,六弟叫川湄,最小的妹妹叫弄影。
现在的帝都,异族的人们正在高谈宴饮。他们的眼睛是呆滞的,他们的行为是机械的,他们的血液是杂芜的,他们的思想是空乏的。
碧血族已经是天界的一个古老的神话了。
但在这里,起码还有七条血色的生命。
至少我们不用用饮酒作乐,来掩饰无所事事而又成日惊恐的心态。
我们就这样不知江河年月地生存着,悄无声息而又十分倔强。直到有一天,天帝让我们上帝都。
“舒朗,好久不见。”
天帝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离我们是那么远。
我们永远不会明白异族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宫殿造得高大而明丽,把宝座放得高高在上,正如他们永远不会明白碧血族的宫殿为什么如此狭小。
他们也许是怕被人刺杀吧,不过碧血族的人只剩下七个了,他们还怕什么呢?
“我今天让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好事。”
好事,我们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不指望有什么好事,只求无事。
“地界已被我征服,地王也自行了断。我想派你到地界为王,如何?”
“地界虽好,不如侍奉在天帝身边。况且,臣下也放不下家中的弟妹。”
原来天帝要赶我们走,我知道他想让碧血族的人从天界消失。
“这样啊――”天帝似乎迟疑了一下,我知道他在故作姿态。
果然,他又开口了:“我准许你们一起去,怎么样?这可是特例哦!”
外出赴任不许带家眷,这是规矩。看来天帝铁了心要我们走。走就走!
“多谢天帝。”大哥施礼而出。
我听到身后的人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的声音,四下里有窃窃的笑声,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在向天帝祝贺了。
大哥的为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朗朗然立于天地之间。在我的记忆中,他永远是一身藏青色的长袍。不论在哪个年龄阶段,他总是最高大的。
川湄从小就喜欢和大哥比个子。他每一次比较之后,都兴奋得满脸都是光采:“只差这么一点了!”
直到有一天,川湄高兴地尖叫起来,丝毫不像个男子汉。那一天,他超过了大哥。
我这才发现川湄已经长大了。那个成天只会哭鼻子,牵着我的衣襟到处走,见了毛毛虫都会哇哇乱叫的小家伙已经是大人了!我再看看大哥,在我印象里,他很早以前就已是这个样子了――坚毅而勇敢。他的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眶,笼罩在额头眉间的阴影里,高高的颧骨刻划出他脸上分明的线条和棱角,他的双手骨节突出,手掌大而温暖……有时我甚至会突发奇想,大哥的相貌是适合人闭上眼睛抚摸的:在手指的探索下,他的五官会演化成无限的语言,他的双手会传递出不尽的信息。
川湄也许的确长得很高,但他至今见了毛毛虫仍然会哇哇乱叫,所以他还是没有大哥高。不管他如何抗议,我依旧这么说。
从帝都回来,破月和弄影一反在屋子里追逐嬉戏的常态,安安稳稳地坐在床边,川湄他们在窗边围成一圈,中间是大哥,他那藏青色的背影在此时格外高大。
我们的沉默一如风平浪静的大海。
“走吧!”大哥说。
于是我们来到了地界。
地界也并非都是痛苦和哀号。虽然这里永远是萧瑟的秋天,但看惯了永远是春花烂漫的天界,地界的山山黄叶也别有一番滋味。
地界有块黑黝黝的大石头,闻笛和思箫总爱坐在那上面,抚弄他们心爱的乐器。他们俩像得几乎无从分辨,唯一的区别在眼睛:有蓝色眼珠的,是哥哥闻笛;弟弟思箫的眼珠是紫色的。
如果他们离得太远,我也不能百分之百辨清。只有秋风起时,他们奏乐,我的耳朵才能分辨出来:清脆悠扬的笛声里充满了闻笛浅笑的眉眼,而晦涩低沉的箫声里却全是思箫欲言又止的苦闷。
有人说孪生兄弟就像光与影,那么成天彬彬有礼的闻笛就像春日和煦的阳光,而终日一言不发的思箫就像永远照不到光亮的角落。
思箫从不与人交谈,除了大哥。
一天,大哥也来到这块石头前:“你们知道这块石头的来历吗?”
闻笛摇摇头,思箫则连闭着的眼睛都没睁开。
“这里沉睡着地界的王。天帝把他变成了石头,他看见我们,却苦于不能与我们交谈。”
思箫又拾起他那管乌黑发紫的箫吹奏起来。
闻笛惊讶于大哥的话语,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这地界的领袖,但他分明感到,在思箫的曲子里,身下的大石头在微微地颤动。
可闻笛不会感觉到,我们的生活将因为这块石头,而被打破长久以来的宁静。
直到有一天,大哥带回来一位陌生的女子。
“她将是我的妻子!”
大哥的话提醒我,他已经从一个兄长变成了一位爱人的丈夫。现在,我要担负起作为大姐的责任。
那个陌生的女子有着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如同两泓有灵性的清泉,闪着盈盈的光采,她径直走到那块大石头的面前,俯下身子,用一双白净的纤手仔细地抚摸着,一点一点,最后,她无声地笑了。
我突然想到,以前曾幻想过,大哥的脸型是适合用手触摸的,一点一点,然后让她发出无声的微笑。
她是一个盲人。
所以,大哥把她托付给我。
可是,我总觉得她带着一股不祥的气质,就像带着装满疾病的盒子下到凡间来的潘多拉。她本身也许并没有什么,关键是她身后的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大哥必须要像个地王的样子,他要到处奔波,打理地界的琐碎事宜,即使稍稍得了一点空闲,他也总是站在最高的山岗上向着东北方向眺望――那里,是我们家族的方向!
“怀玉,你已经是大人了,对吗?”他会冷不丁地问我这么一句。
我不由会起一层鸡皮疙瘩,他为什么这么问我?
但我还是会点点头。
我会陪画儿,也就是大嫂,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我总是旁敲侧击地问她是怎么和大哥相识的,而她总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这更加深了我的疑惑,我感到大哥要被她永远地夺走了。因为从那天大哥问我的莫名其妙的话里,我感觉到大哥会离开我们,和她在一起,而我,又偏偏不能阻止。
直到那一天,我经过忘川,看见大哥和画儿立在水边,夕阳把两个人的身影打成黑色,还罩了一层毛茸茸的金黄色光晕。我看见大哥用他粗壮有力的大手捉住画儿纤细的小手,把她贴在自己的胸口上,画儿举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大哥的脸庞,顺着额头、眉梢、眼角、鬓发,当她的手移到大哥唇边时,大哥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可以听到他们彼此心跳的声音,当然,还有我嫉妒的心跳声。
大哥松开了与画儿相牵的手,转身离开了,我傻傻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听着忘川寂寥的水声,不知所措。
我没有意识到,忘川是通向人间及天界的唯一的路,我更没有意识到,大哥从此没有能再踏上地界的土壤。
我想,当大哥挽起了大弓射向天帝的时候,他一定没有后悔。
我们也一样,甚至在知道了画儿的来历之后。
不幸被我言中,画儿是老地王的女儿。天帝向她许诺,只要诱惑到舒朗,教唆他刺杀天帝,老地王就会复活,她的眼睛就会复明。
画儿没有母亲,地王爱上了一位画中的女子,他让她有了画儿,并亲手从画中把画儿接生下来。所以,画儿要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付出一切。
她恨新来的地王,因为他的到来,过早地结束了她一个女孩子家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忘川边上等他,因为天帝说他会来的。这是命运,谁也逃脱不掉。
他果然来了。他是来找他的梦的,当他看到画儿的时候,他相信自己找到了。
他捉起她的手,让她用手来认他。
她说了自己的故事,但撒了个谎,她没有提到天帝的许诺,而是希望他用刺杀天帝的方法,来解除自己身上的魔法,她希望这两个人一同消失。但当时她也没意识到,自己还隐瞒了一句真话,那就是,她也爱上了他。
大哥被五花大绑着,我扶着画儿,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站到他的面前。画儿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了,我想她一定是后悔了。但我们都没有流泪,我们不流泪,要流,只有体内的一腔碧血。
大哥为了保护我们,整整忍了十七年,他远远地躲开天帝使他连个莫须有的罪名都找不到,但今天,他没有能忍住,他体内的碧血沸腾了。
而我们都长大了,可以保护自己了。
天帝为了显示他的慈悲,允许大哥对我们讲一句话。
“画儿,和你父亲好好活下去!”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大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画儿的底细了,是吗?为什么明知这是个陷阱,还要往里边跳呢?大哥啊大哥,你为什么这么傻呢?
画儿呆住了,其实当她第一次抚摸着已经变成石头的父亲时,她就感受到那来自指尖的讯息:画儿,好好爱他。然而,她却忽略了。
她要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哪怕是抛弃这残缺之身。
尽管我暗暗攥起拳头,盘算着如何为大哥报仇,但我还是慢了一步。
我只看见身边银光一闪,画儿把头簪直直地刺向天帝。可是,天帝的宝座是那么遥远,不管画儿如何努力地快速冲去,天帝仍然在那虚无飘渺的远处。长长的觐见道路上,只有她孤独的身影在倔强地前行。但是,她瞎了眼睛。
“不识好歹!”天帝轻轻地一拂衣袖,画儿就像纸片一样振荡开去。
我们无言。
大哥流下了两行清泪。他挣脱开身上的重重束缚,发出震天的怒吼。但是在天界,大哥只能是一匹受伤的狼,他被捕获了,即使有吼叫,也成了阵阵哀鸣。
画儿受了伤,在天界,她面临的只有死亡。可是她不想消失,她求天帝把她变成一块石头,可以陪伴她的父亲。
但猎人不会再在受伤的猎犬身上花功夫,尽管它曾经为他捕获过不少猎物。
画儿在死去。
“天帝,如果用我的性命可以替换大哥,请赐我一死。”是破月勇敢地站了出来。
“还有我!只要放了画儿,我也愿意替她一死。”是弄影的声音。
碧血族的孩子一经诞生,就已经是大人了。
我记得破月最喜欢看云,她总是梳着乖乖巧巧的发髻,但我只要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满心的不安分,大哥让她好好地坐着,她总能把上身放得又直又正,一脸老实地聆听大哥的教诲,而那两只手却在桌子下面从左膝放到右膝,又从右膝放到左膝……她还有本事同时用足尖点地,在原地复习昨天刚学的舞蹈,而大哥却丝毫没有察觉。(但有时我又觉得大哥当时也许并非浑然不觉)破月一旦出了家门,就疯得像个野丫头。她会对每一株花草树木说自己的心里话,所以她每次回来时,身上总粘满了草屑,亏得有我帮她打理,否则免不了大哥的一顿训斥。可奇怪的是破月一看到云,她马上就安静了。她会老老实实地坐下来,仰头去看那些飘向东北方向天际的云彩,然后若有所思地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有些时候,她也会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嘴边,吹得呜呜直响。
弄影就不像破月那样让人操心,她喜欢花,在她的园子里,有好多奇异的花草。真正懂得花语的人是她。破月常缠着弄影,要她教自己花语,弄影总是笑着拂开破月:“呆子,我哪懂什么花语?一定是二姐在骗你。”直到画儿到来的那一天,弄影种的朗日草忽然枯萎了,我们一下子感到大祸要临头了。
而祸事,现在就在眼前。
我看了她们俩一眼:“不后悔吗?”
“不!”
“那好,”我转过身来,面对天帝:“我知道大哥罪过不小,但我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也有心为他分担过失。天帝,如果你认为两个碧血族的后裔仍不够的话,我们六个人都在这里。”
“怀玉――”大哥想要说话,却被我阻止了。
“大哥,从小到大都是你为我们牺牲,今天,就让我们为你做一点事吧!”
天帝嘿嘿地笑了:“死倒是不必了。你们都是碧血族的后人,我只是要革除你们高贵的血统。你们,可以下到人世,为自己的过失赎罪。”
天人从地界取来忘川的水,弄影和破月首先喝了下去。她们用银亮的匕首划开了自己白玉般的手臂,莹莹的碧血顺着指尖流进了天帝精美的杯盏。慢慢的,弄影的眉宇松散了,闻笛扶着她,坐倒在墙角,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闻笛的臂弯里。接下去是破月,然后是思箫和闻笛,川湄看了我一眼,我朝他点点头,就在那一瞬间,他就消失在微笑里了。
川湄,你长得比大哥高了。
我不流泪。
“现在只剩下你了!”天帝有点急不可耐。
我坦然地伸手去拿那杯忘川之水,画儿在脚边牵动我的衣角。我俯下身子,刚要张口说话,突然有什么东西跳进了我的嘴里,滑进我的喉咙。
“这药丸会令忘川的水失效,让你长存百年。”画儿轻轻地说。
有些事情记得住,只是一种痛苦。长存百年,在失去亲人之后,又有什么意义?但这是愧疚的画儿的一片好心,我仍会心地冲她笑笑,毅然仰颈喝下忘川之水。
我举起那把匕首,它沾染了我的同胞的碧血,显得愈发锃亮。薄得几近透明的刀锋划在自己的手指上,残留在匕首上的血珠子立刻卖力地吸吮着我体内的血液。这是同源的碧血!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受到了外界的召唤,在汩汩地流出我的身体。
记得祖母曾经告诉过我,我族拥有一个碧血池。对于自己家族中的叛徒,人们总是会割开他一个创口,然后把他放入池中。他会日日夜夜饱受体内鲜血被吸榨干净的痛苦,而且永远不能解脱。
这高贵而又珍稀,贪婪而又危险的碧血!
我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但我必须清醒。
“天帝,别忘了你的允诺。”
“对,我现在正要实现允诺呢。”天帝露出了暧昧的笑容,我感觉他离我越来越远。
不能消失,我把手指直接插进了碧血之中。那种从深渊中产生的吸吮的潜力,让我痛得一度清醒。
画儿一声惊叫,被天帝抛下了天界。
“你没有保守诺言,无耻!”我愤怒了。
“没有哪一个失败者可以和胜利者讲条件!”天帝的狞笑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在渐渐模糊的双眼里,看见天帝得意地拂袖而去的背影。帝都又笼罩在一片笙歌燕舞之中,碧血族的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