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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春有多久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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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田秀雄回到家时,意外地发现家门口坐着一个少年。凑近了一看才认出竟是名人战之后便从歌牌圈消失了踪影的睫毛君,他的爱徒。
睫毛君斜靠在门柱上,低头看手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少年腰侧放着一个深灰色的旅行包。原田想起他辗转从翠北会那里得知的消息,东京大学的校内考结束后,睫毛君就一个人踏上了旅行,看样子是刚结束旅程归来。
明明名人战的时候那三个孩子还抱在一起哭,转眼却连千早都不知道睫毛君的行踪。而此刻睫毛君似乎连自己家也没回,反倒是来到了他这里。
“睫毛君。”
太一闻声抬眼,“原田老师,我有问题想请教您。”他站起来。
门口的灯光落在太一脸上,原田看见了一双包含困扰眼睛。
“青春有多久?”
明明人就在眼前,但睫毛君的声音遥远得不可思议,仿佛穿透时光而来。短短几个字,却道尽了少年三年的故事。他十分明白这问句背后的言下之意,也充分理解睫毛君此刻的感情。原田忽然明悟,一场师生间深入对话的时机就在此刻降临了。一股将少年拥入怀中的冲动涌入四肢,可他还是自持师长的稳重,只是上前拍了拍太一的肩。
“跟我进屋吧,睫毛君。”原田没有多说什么,仿佛只是自然而然地请提前抵达的客人进门。
“……啊,好。”
准备晚饭的原田师母十分惊讶突然到来的访客,一个眼神递给丈夫,见他神色镇定,便也不动声色,淡定地多准备一个人份量的晚餐。
原田家自家人起居的客厅、餐厅与开放式的厨房连成一片,在一楼的“交通要道”上,是家中动线的汇集处。而接待外客的会客室则被安排在了住宅一楼的更深处。大约平日里并没有那么多客人要见,和风的会客室已全然变成了歌牌练习室。
原田安排太一进会客室等他,又问了他可否请他今晚住下来。太一同意了,原田便又问起他家里的联系方式,自己出面替爱徒联系家里,向太一的家人汇报他的情况。在和真岛太太通话时,原田还向她请教了太一饮食上偏好的口味,最后请自己夫人额外做一点睫毛君爱吃的料理。
整个过程,太一表现得十分乖顺,叫原田有些拿不定他的情绪。他从厨房带了点垫腹的点心给睫毛君。他自觉自己实在是一个笨拙的老师,人生至此也还没掌握不经意开启深刻对话的技巧。学生一茬一茬地带大,有的人来了又走了,有的人则留下来,可是他始终捕捉不到一茬一茬青少年们纤细敏感的青春心思。是他老了吗?因为睫毛君,他最近这一年来想得尤其多,他亦有很多话想对睫毛君说。但到了面对上睫毛君本人的此刻,他再度感受到了他身为师长的局限之处。
“睫毛君,来一局歌牌吧。按照你最舒适的方式,把你目前所掌握的一切都抛给我看看吧,好吗?”
“好啊,原田老师。”
取牌,布阵,暗记,行礼。
跟着老师进屋的时候,太一就觉得这一晚肯定至少会有一次对局。他已经一个多月没碰歌牌了,也不知道自己的歌牌将何去何从。他只知道,他不想参加任何正式的比赛。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想要找到歌牌对自己的意义,一直一直玩下去才是正经的方法。只是先前确实忙于备考,而如果和周防对局就能简单地找到答案,他跟随周防并向他学习的这一年,又难道是在浪费时间吗?更何况歌牌于他,长久以来约等于千早。
他只是现在觉得必须要把千早从他的生命里剥离出去了。所以他的歌牌,忽然也没了去向。
“花开难波津,寒冬闭羞颜。今春满地堂,花开香芬芳。今春满地堂,花开香芬芳。” 序歌的声音响起,太一集中注意力在对局上。
在非正式的场合放松地全力以赴,对战强者,或许这正是他当下最需要的。
说来奇怪,明明那么久没有碰歌牌了,太一反而觉得自己的竞技状态奇好,甚至可以说是进步了。每一次挥手,和之前相比,都多了几分自在流畅,他取牌的速度更快了。这种感受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一遍一遍敦促他相信,他真的进步了。
这种感觉和学习很像。有些在最开始真的很难搞懂的知识点,总是做错的题,不要死磕,稍微放一放,过一段时间,也不知怎么的,自己忽然就全都会了。
他想相信,却又真的不敢相信,同样的事情也会在歌牌上发生。
最终,0-13,太一大比分赢了原田老师。
“睫毛君,进步了很多。”
“啊,谢谢老师。”
“我夫人应该已经做好了饭,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有很多的话想对你说,等饭后再说吧。”
原田老师在这一局当中也用尽了全力。站起身时,他的膝盖吃痛,太一连忙赶过去扶起老师,两人一起前往餐厅。在客厅看电视的原田师母看到他们从会客室出来,于是也起身布置餐桌。
他们和乐融融地聊了聊太一备考期间的事情,除开歌牌,原田夫妇两人都对准东大生的日常学习生活十分感兴趣。太一“妇女之友”的气场再次上线,他说话温和礼貌,有问必答,引得原田师母捧着脸,一直给他加菜。
原田夫妇共育有两个子女。长女远嫁北海道,早就与先生经营起自己的家庭,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次子在外地读研,近年来假期忙于实习,也没回家。原田师母念旧,孩子们的房间都尽量保留原样。太一这一晚被安排在了儿子的房间里住。安顿妥当后,原田师母先行休息,而原田老师则留下来,完成先前在会客室里约定好的谈话。
“睫毛君,你之前问我,青春有多久,”他们席地而坐,坐姿不那么端正。
“青春啊,想有多久,就有多久。”虽然这会是一场严肃的谈话,但原田老师却不希望谈话的气氛也那么严肃。
“我越是年纪增长,越是觉得,青春从未离开我。”原田老师对太一慈爱地笑了笑,又继续道,“当然,人在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服老,比如我的膝盖,确实大不如前,总是在下雨和对局的时候提醒我不要忘了我的年纪。”
太一眉头微皱,几乎看不出来。他不太明白,但又不想把他的不明白表现得那么明显。
“我觉得你不太明白。”原田老师的笑容更明显了。“你当然会在某一天忽然觉得自己老了,那个时刻可能并不会太晚。某一次膝盖弹响,某一个熬不动的夜,身体上发生了一些微小的变化,一下子就能让人明白,这就是衰老,再也回不去的变化已经发生了。
但是你的心,想青春多久,青春就有多久,只看你选择度过怎样的人生。”原田老师的目光从太一身上移开。
“当我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断冒头,心里既开心,又后悔。开心的是作为老师能教出这么棒的学生所收获的成就感,后悔则是因由此而来的危机感。你看,这么短短一个月,你就又进步了,要与之战斗的强敌太多了,我成为歌牌名人越来越难。我不禁后悔为什么在我26岁,离名人最近的时刻,我没有珍惜那个机会呢。
可是如果追根究底地拷问我自己,我真的后悔当初的选择吗?年轻时错过的每一次,我都不后悔当时的选择。我很好地履行了医生的使命。对于我的患者,我不后悔。只能说,人生很难两全其美。
或者说,我并不是能够两全其美的天才。只一方让我不后悔,就要拼尽全力。好在我至少做好了医生这件事,而不是两头落空。”
原田老师又看回太一,“而你选择怎样的人生,它恐怕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决定的,更不是仅仅一个决定就能确定的。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努力、认真地过好每一个时刻。所有这些经历汇聚在一起,经过时光萃炼,在某一个瞬间,才会忽然明了,你选择了怎样的人生。”
“原田老师,你觉得我还要继续玩歌牌吗?”太一顿了顿,补充道,“实不相瞒,我会玩歌牌完全是因为千早。但是现在我真的感觉很累了,千早的事,我不想再追求什么了。大学也不在一起,可能慢慢就淡了吧。那歌牌对我来说到底还剩下什么呢,如果没有千早,我的歌牌忽然全变空了,这样空空如也的歌牌,我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我明白了。如果找不到继续的理由,当然是可以不玩的。”原田老师微笑着回答。
诶?这个回答太一万万没想到。他神色一松,然后重新结成一个困惑的表情。
“你在我这里,不会得到一个明确的回答。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还记得我前面说过的话吗?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只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怎么选都是对的。我所说的话,都不过是我自己的人生反思。可以给你参考,却不是你的答案。
只是,你觉得你的歌牌空空如也,在我看来却完全不是这样呢。
你认真对待歌牌,满打满算,不过三年。我37岁的时候发现我曾经敏锐的感觉消逝,过去的技巧无法使用,转而重新研究新的战斗方式,至今已有22年。我一直都在不断完善我的歌牌。
才玩三年的你,你的各项歌牌技术还远未充分掌握,你的歌牌也尚未定型。但是这三年你非常努力地学习和练习,你需要的东西,你已掌握一些雏形。
你在技术上,诱使他人误触这一手十分厉害,但我也和周防名人直接对战过,坦白来说,你仍没有他娴熟。
防守上,你总是表现得从容稳固,很明白怎样才能让进攻者难受。只是在一些具体的细节上,仍然经验不足。
今天和你的对局,我很高兴,纵使你改变了那么多,可你在心气上仍是我们白波会的进攻歌牌。你只是进攻的方式和我教的不同。所以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你是很好的学生,是很聪明的选手,你不拘一格,所有对你有用的东西你都拿来用。只是你还年轻,你还没有把所有这一切完善好,整合好。
那年你们三个一起来白波会的时候,眼镜君已经跟着他的祖父学习练习了至少6年的的渡手,到现在积累下来自然是歌牌界的一绝。女王和歌牌那种独特的联系,也是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构建,一晃也有十多年了。千早比起你,还有听力这个天赋,她的基本功也比你更扎实一点。你的暗记能力真的很棒,可是你现在却被它的副作用影响得更多,好像是要渐渐放弃它了,你能不能找到你自己的巧用它的方法呢?这个答案谁都给不了你,因为我们其他人都没有你这样的暗记水平。
我把我能看到的统统告诉你,但你自己看不到,只是觉得空空如也,那我也帮不了你太多,毕竟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不能揪着你的耳朵催你打牌。
如果你也能看到这些,却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继续歌牌,为什么要把它们都练得更好,那我还是不能帮到你更多。歌牌说到底也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人生有很多目标,任务,使命,只要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人生,都是好的。对于一些人来说,歌牌确实只能陪伴他们一小段人生旅程。”
就在此时,太一回想起原田老师话语中的一些关键词,心中蓦地形成了一个想法,于是问道:“原田老师,如果我能在26岁之前成为歌牌名人,原田老师怎么想,是什么心情呢?”
“我非常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一个欣慰且开怀的笑容舒展在原田老师的脸上。
太一翻了个身,用袖子垫着脸,把头埋在了床铺上。
“睫毛君,你是不是找到了继续歌牌的理由了?”
“是的,谢谢您,原田老师。”
太一的声音闷闷糯糯的,原田立刻明白他该撤了,接下来应该是少年独处的时间。
“那可真是太好了。晚安,睫毛君。”原田起身离开,还细心地帮太一关了灯。
“晚安,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