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好》御茶之水

3、三 惊鸿

　　上巳踏青三月三。
　　一辆香车自角门出，闻笑语、未卷帘，避让的路人不禁遐想，是哪家的女儿借桃日、游春山？
　　香车径往双花庙而去。
　　恰有庙会。人声鼎沸中老仆打帘下车，婢子奶娘围绕的一双人儿，同妆同貌，恰如双生。两位姑娘各持一枝杏花，说说笑笑进了庙门，姿态轻盈引人观望。
　　“杨，每年我们都是最招人围观的呢。”不悔扯扯杨的衣角，腕上玉镯也跟着不安摇晃。
　　“大概是少见未缠足的小姐吧，何况还是正当妙龄。”杨从自己的跳脱中抽出条叠作方胜儿的罗帕，亲昵的擦下不悔额发上风吹粘来的碎末浮花。
　　“虽说如此异端，全城不过你我二人，但也是打小如此，他们竟也看不厌。”不悔无聊把玩手中杏花。
　　“老爷自向康学，认识开明远大，故教习无南北之分。小城毕竟偏于一隅，少见多怪也是有的。”杨安慰的拍拍掌心那只娇软的手，“况且又做是一是二难以分辨的打扮，更容易让人好奇些。”
　　“可人也太多了……”明明已经顺下脾气，不悔仍旧嘟哝不清。
　　“那是因为这间庙灵得很啊！”杨还没有说话，身后的奶娘就接下话尾，不经意改变了话题，“听老一辈人说，雍正爷年间城里有两位秀才，都是富家子弟，温柔多情还文通理顺的，模样更长得好，实在是对璧人。某天两人看对了眼，就在杏花村结拜做异姓兄弟，那真是起居同榻出入不分的一双花！只可惜英才遭天妒啊，这双杏坛仙花不幸被□□所害……城里人可怜他们，于是建了这庙，每当祭祀必供杏花一枝，偶有祈祷，无不灵验的！所以小姐啊要诚心些，求份好姻缘才最紧要……”
　　在奶娘絮絮叨叨讲烂了的说故事声里，一行人终于跨进庙门。杨接过小婢捧上的香烛，小心点燃后分给不悔一份。不悔则先虔诚地将杏枝摆上供桌，再回身踮脚支烛设香。
　　于是焚香立誓：“双花在上，我女子二人，情深意重，愿世世生生，共为姊妹，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花鉴之……”
　　低垂粉颊的不悔忽然转过头，露出一个满盛得意的酒涡。于是杨也报以温柔微笑了。
　　恰如千年前长安深宫一景，想望伏白首双星。
　　感念此瞬，纵使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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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祈拜过后，便是回程。
　　不悔故意走得很慢，好往左右多看看。杨自是顺着她的，可其他随人却因为要围护小姐，在庙会人潮中挤得很是辛苦，奶娘急得直叫：“我的好小姐哎，再玩可就赶不及功课，仔细老爷傍晚点醒！”
　　不悔这才反应过来往前走，还不忘撅起嘴拧着眉，一个劲儿跟杨抱怨：“爹爹管得真紧！女孩子家家的，又不考功名，会看书就可以了，难道还要能写书么！”
　　“不要你写书，只要你写诗就行。桂林名士的独养女儿，难道是个俗人不成？会被人笑话的！”杨看她是真不高兴了，忙说着俏皮话，婉转地劝她，“又懂戏，又懂诗，才是真真的窈窕淑女，才貌双全。”
　　“可我真是……”不悔正要反驳，却突然把话吞下，看着前面愣住了。
　　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庙门之前搭了一把高椅，有个人正站在上面大声念读着什么，身边还有个人正一声不吭的散发些报纸书页。两人这般奇异姿态，更是引了许多人围观，恰恰堵在门前。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湖南排外性最强，曾侯以此相呼召。……更有湘潭王先生，少年击剑学纵横。游说诸侯成割据，东南带甲为连横。曾胡欲顾咸相谢，先生笑起披衣下。北入燕京肃顺家，自请轮船探欧亚。事变谋空返湘渚，专注《春秋》说民主。廖、康诸氏更推波，学界张皇树旗鼓。呜呼吾师志不平，强收豪杰作才人。……”
　　一行人由远及近的靠过去，断断续续听得几句，却是一首稀奇长诗。一时半会儿的也挤不出去，干脆就在人堆里满满的磨。
　　杨听得好奇，于是借此机会仔细看过去。
　　“……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诸君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那大声朗诵之人杨不认识，但却实在是个漂亮少年。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气质清新嗓音软绵，着实使人羡……但那削短的发和全身洋服也都说明了，这位公子是西学归来的维新一员。
　　“……执此东方一病夫，任教数十军人辱。人心已死国魂亡，士气先摧军势蹙。救世谁为华盛翁，每忧同种一书空。群雄此日争追鹿，大地何年起卧龙。天风海潮昏白日，楚歌犹与笳声疾。惟恃同胞赤血鲜，染将十丈龙旗色。凭兹百战英雄气，先救湖南后中国。破釜沉舟期一战，求生死地成孤掷。诸君尽作国民兵，小子当为旗下卒！”
　　听着激昂诗篇，杨又向一旁看。少年身边那位忙于派发的，倒是个熟人。他正是当年传说要过继来的亲戚小子，羽。老爷供他读了家里私塾又进了高等学堂，明明是新学了医药，怎么现在却在这里？
　　正疑惑间，不悔却紧紧抓住了她的袖子：“杨，我们走，我们走吧！”
　　杨看她面色紧张，才想起不悔是不愿见羽的。不知为什么，自幼两人见面便尴尬，羽总说不出几句话，怕生的不悔更是坐立难安到恨不得躲藏起来。
　　于是安抚的揽住不悔细弱肩头：“好，这就走。”
　　上车前杨又回头再看了一眼。人群中的羽已经被湮没了，但仍看得到站得笔直的那个登高少年。
　　“国家危难之日，安得偏安一隅！诸位请从此奋发，莫让湖南独占鳌头……”
　　杨无心再听下去，于是回头准备进帘。却见厢内的不悔好像不怕了似的，正若有所思的盯着外面。
　　抬手放下帘子，隔绝一切声烟：“回去了，老爷还等着要见。”

作者有话说

　　感谢杨度先生，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