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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番外 ...

  •   永安城地界靠北,冬季很冷,夏季也不算凉爽,今年更是尤其地热,不到立夏时节,人们都已经翻捡出了薄衫子,田间劳作的农民更是早就脱掉了上衣,腰腿上扎着半截儿的下裤,露出精瘦的小腿。

      民间如此,高门大户里的郎君女郎们也各有方法纳凉,架在湖上的凉亭一夜之间悬起了遮蚊的纱帐,冬季开凿湖面储存下来的冰一块块地从冰窖里运出来,放在铜盆中送到各院里,闲园中那架水风车也开始缓缓地转动,将溪流运到小山坡上倾泻而下,泼出丝丝凉意。

      午后的闲园十分安静,三郎君一直有午睡的习惯,仆役们都很注意不在这段时间发出声音惊扰三郎君休息。

      不过这时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显然并不在此列。

      一位身形颀长的少年从月洞门进来,身后跟着几名低眉顺眼的宦官,他穿着深青的圆领襕袍,纵然是这么热的天气,依旧规规矩矩地配了各色玉饰,行走间大袖当风,说不出的雅致贵气。

      月洞门边有两名仆役正在修剪道旁花卉,见到来人,急忙跪地行礼,不敢直视贵人面目,口称殿下万安。

      大夏年轻俊朗的太子随和地摆摆手,笑吟吟地问:“三郎君还没醒?”

      不等他们回答,端着一只铜盆轻手轻脚从室内出来的阿亭一眼就看见了这边的状况,他也不发怵,大大方方地走过来,放下铜盆行礼:“殿下万安,三郎君昨日领着珘郎君玩,睡得晚了,今天早上又起得早,两刻钟前才刚睡下呢。”

      太子闻言噢了一声:“正巧,孤要去寻谢令说话,等他醒了再过来。”

      他说了这话,转身正想走,就看见了阿亭手里的铜盆,盆里是大半的清水,漂浮着已经快要化干净的一层薄冰。

      “闲园这里每日有几盆冰?”

      阿亭老老实实地答:“两盆,疾医说三郎君年幼且体弱,不宜多用冰,最多是每日午后最热的时候供两盆稍微凉一下不致暑疾就可以了。”

      太子的眉头高高地挑起来:“这个天气,就给两盆冰?这怎么睡?”

      他脚步一拧,直接向闲园内走去,抱厦内室各处的帘幔都已经拆下,换了更为凉爽透气的细密竹帘,阿楼坐在一台手摇风车边,风车前摆着冰盆,正将那点凉气均匀地送出去。

      不远处的竹榻上躺着个小孩儿,肚子上盖着薄薄一层纱被,摊开手脚睡得迷迷糊糊。

      太子解下腰间的环佩,随手递给后面的阿亭,悄无声息地走进去,示意阿楼不要出声,坐在竹榻边的小马扎上,探头去看睡着的小孩儿。

      小孩儿不过七八岁模样,生得异常玉雪可爱,两颊的婴儿肥还没有褪下,睫毛浓密乌黑,皮肤上透着熟睡的红粉,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额头泛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太子轻手轻脚替他擦掉头上的汗,蹙着眉头又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伸出手,掐了一把小孩的脸蛋,入手果然嫩滑,软乎乎好似刚出锅的羊乳羹。

      他掐了一把,深觉手感不错,宫中弟妹不多,他虽议了亲但尚未娶妻,平日里的要务就是读书以及听政,接触小孩的机会是少之又少,身旁的伴读多数和他一样年纪,唯独只有去年接替病逝的谢令长孙入宫的谢琢尤为年少。

      太子已经听政,而谢琢还在读书的年龄,说是伴读,其实就是给太子培养的班底,太子身边最小的孩子就是他,身份意义又格外不同,所以平日里他们都格外照顾宠爱谢琢,自家的小弟弟或许都没有这么受疼爱。

      至少太子可从没有特意去探望睡梦中的庶弟妹们,也不会关心他们的日常用度。

      偷偷掐了一把谢琢的脸,又给他擦了一回汗,太子站起来,走到竹帘后对阿亭道:“小孩本就体热,这天气这么闷,只怕把他热坏了,孤带他去宫里住几日,你将他平日里爱用的东西带几件来。”

      虽然态度和气,但太子毕竟是太子,要带走臣下的孩子进宫去用的也不是征询的语气。

      阿亭倒是泰然自若,自家三郎君隔三岔五就被太子带进宫里去住,每次都要郎主去面见陛下才能把孙子讨回来,这事儿都快成朝野的一件小趣闻了,陛下自己都开玩笑,谢家的三郎君跟太子养大的似的,也算自己的半个孙儿了,自家孙儿进宫住几天有什么妨碍的。

      外头的宦官进来,连人带纱被将谢琢从竹榻上抱起来,小孩儿梦里哼哼了两声,像是睡得不舒服了,眉头板正地拧了起来,太子摸摸他的头,仿佛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味和温度,那点拧起的眉头缓缓松开,再度陷入梦乡。

      另有一名宦官上来打伞,遮住阳光,免得惊扰到那位小主子的好梦。

      偷到了这么个大宝贝,太子原定要去找谢令的,这会儿也不去了,脚底抹油就赶紧从谢府开溜,马车出了谢府,等在书房的谢深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

      太子跑了。

      自己的孙子八成也没了。

      发髻乌黑、精神矍铄的丹青令无语地站在书桌后,想到过两天又要进宫去讨孙子,就感觉额头突突地痛了起来。

      这边儿的太子可不管自己的老师怎么头疼,他一条被子卷了谢琢放在车里,宽大的车辇里摆着两个冰盆,温度舒适,车子的行进很平稳,但经过朝阳大街时,喧嚣嘈杂的人声还是吵醒了小孩,裹在被子里的小孩不高兴地哼了一下,转了半圈将脸埋进柔软的纱被,像一只把脸埋进爪子的猫,过了一会儿,他可能察觉到自己在晃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旁依靠着车板壁看书吃水果的太子笑吟吟的脸。

      “哎哟,小懒猪醒了,再不醒来,孤可就把你卖给人牙子了。”
      太子装模作样地掀起竹帘,外头正好是一处官牙铺子。

      手指一点那铺子,太子一本正经道:“你这样的,年纪小,读过书,长得也可爱,还是男孩,大户人家最喜欢买去做书童,可以卖出高价呢。”

      谢琢迷迷糊糊的眼睛睁大了半圈。

      太子还在兴致勃勃地吓唬小孩:“只是不知道他们爱不爱要你这样的小懒猪,你看你什么活儿都不会干,只怕到时候还要被克扣饭食,天天在小黑屋里抹眼泪。”

      “这样,”他放下书,凑近谢琢,眼睛亮亮的,显出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少年气,“你喊我一声太子兄长,我便不卖你了,带你去吃糖糕,好不好?”

      谢琢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憋住:“殿下,我已经七岁了,早就不怕黑了。”

      太子一歪头:“嗯?“

      “还有,太子出行,从属人员必是登记在册,多一个少一个都有记录,官牙买人也是要看户籍文书的,殿下与我并非主仆,亦非父子,哪有这么容易就能把人卖掉的?”

      太子的表情好像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苦瓜:“这……你从哪里知道的?”

      谢琢脸上显出了一点极力隐藏的骄傲:“我昨日刚好看到了《大夏律》的《鬻人篇》,里面有讲到这个。”

      “哎……孩子大了,不好骗了,”太子失落地靠回车壁,无精打采地翻着手里的书卷,“真是无趣啊,好不容易出一趟宫,哪儿都去不成不说,弟弟也开始嫌弃孤了……”

      他不再说话,垂着眼睛看书,一旁的小孩愕然望着他,小小的脑瓜子开始飞速运转,半晌没听见太子说话,谢琢的神情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刚才那种得意的正经从脸上消失了,小孩儿何曾见过太子这样?他左看右看,似乎太子是真的被他刚才的反应打击到了,不由得手足无措起来。

      这、这该怎么办啊,殿下看起来真的很伤心哎?

      他思考了一会儿,试探着从果盘里捧了一只桃子递给太子,往日里都会很高兴地接过去的太子这次只是伸手,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将桃子重新放回果盘:“多谢三郎,孤现在不饿。”

      坏了,真生气了!

      谢琢呆在那里,怀里还抱着自己的被子,看着有点可怜兮兮的,悄悄用余光观察他的太子差点破功,不得不换了个姿势。

      谢琢想了半天,往前挪了挪,憋红了一张小脸,结结巴巴地说:“兄、兄长……我错了,你、你要是生气的话,把我卖掉吧,卖、卖半个时辰行不行?久了大父找不到我要担心的。”

      太可怜见的,让打小灵慧稳重的谢三郎君说出这么卖乖的撒娇话,那真是比登天还难。

      可他说完了,太子还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谢琢被满心的羞耻感逼得快要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这会儿觉得太子约莫是真的嫌弃他了,但他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是非常非常喜欢这位太子的,对他而言,太子就是一位值得敬重又平易近人的兄长,填补了他生活里这一角色的空缺,现在因为他做错了事情,伤了太子的心,这比他自己受罚了还难过。

      眼看着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一只温暖的手抹掉了它,太子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简直哭笑不得:“怎么这就哭了?孤是在逗你呢,哎呀……别哭了,是我不好,不该逗你的,三郎君大人有大量,原谅兄长一回吧!”

      大夏的太子使尽了浑身解数,终于把不哭则已、一哭惊人的弟弟哄好了,下车时重新挂上举重若轻温文尔雅的笑容,遣人将谢琢先送去东宫——他自己还要苦哈哈地去听太傅上课呢。

      东宫是一片独立的宫殿群,谢琢熟门熟路地往偏殿走——他留宿宫中的时候都是睡在偏殿的,偏殿的门开着,里头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也正往门外看,一瞧见他,眼睛骤然亮了:“阿奴!快来!这里有糖酪果!一直用冰镇着呢,可好吃了!”

      谢琢小名阿奴,这是一个极为常见的乳名,人们认为,取这样普通甚至泛滥的乳名有助于混淆鬼差,从而留住家中孩童的性命,使他们能够平安长大。

      谢琢的弟弟谢珘乳名海飞奴,“飞奴”是鸽子的别称,起这个乳名也是希望他有鸽子般顽强自由的生命。

      谢琢慢吞吞地走过去,见到好朋友让他很开心,可是被好朋友喊乳名就让这种开心打折了。

      于是他故意以牙还牙:“阿狸怎么在这里?”

      奈何那位小郎君完全不介意被喊乳名,坦然地回答:“大父进宫面圣,陛下让我也一起来,一会儿就要召见我,我还没有见过陛下呢,他长得什么样子?”

      谢琢看了看自己的好朋友,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放过了这一节:“就是那样子嘛,胡须长长的,脾气很好,总是笑眯眯,和太子殿下很像。”

      “噢。”王瑗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很快将这件事抛掷脑后,再次邀请,“吃糖酪果吗?冰镇的。”

      谢琢想起疾医的叮嘱,犹豫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吃!”

      两个小孩儿立刻高高兴兴地奔进偏殿,头凑着头将那一碗冰镇糖酪果吃完了。

      没多久,王瑗之就被陛下身边的宦官传走,谢琢在偏殿自己和自己下棋玩,直到日头偏西,太子才回来,告诉他王瑗之已经出宫了,托他给谢琢带个话。

      “你那位好友可是了不得,君前奏对妙语连珠,陛下都夸他是王家凤凰子呢。”太子掀袍坐在谢琢对面,看了看棋盘,伸手一把将棋子全部抹乱了。

      “小小年纪,老气横秋,怎么在玩这个,外头的宫人在打秋千,孤带你去玩!”

      不等谢琢说什么,太子一把将他抱起来,大声说“起飞咯”,抄着小孩就往外冲,周围侍奉的宦官见此,大惊失色,呼喊着“殿下当心”,一群人呼啦啦地涌了上去。

      谢琢被抄在太子怀里,耳边风声呼呼而过,身体轻盈得像一只飞鸟,还能听见太子爽朗的大笑,他知道此举不合礼法,可是在这一瞬间,某种轻快的满足像种子发芽一样从他胸口生长出来,在初夏微热的风里,终于酝酿成洒落的笑声,在永安暮色的天空下,跳跃着散成满地彩色的光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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