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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绿兮衣兮(一) ...

  •   船只在第六天抵达了白石矶,往后的路无法再行船,谢琢一行人换了马车,转道向西,而许意圣还要继续乘船北上,两队人就此分道扬镳。

      往昌鼓去的官道已经许久没有被修整过了,地面坑坑洼洼,道旁还有坍落的痕迹,一头干巴精瘦的毛驴没精打采地低着头往前走,脑袋前用树枝绑了半根干瘪的萝卜,随着毛驴的脚步一上一下地颠腾。

      这根萝卜是用来引逗毛驴前进的,但是看毛驴这神飞天外的样子,显然永远吃不到嘴里的萝卜已经让驴子彻底丧失了兴趣。

      牵着驴子的是一个身着襕衫、做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他看起来简直和毛驴如出一辙的瘦弱,衣服穿得整齐,只是有许多补丁和脏污,一人一驴倒是很有主仆相。

      年轻书生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喘了口气,砸吧砸吧嘴,感受了一下空空如也的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转头对盯着他的驴道:“长耳兄,估摸着今天我们是走不到昌鼓了,水和粮都吃完了,这下我们真要成道旁饿殍了,咱们打个商量,你借我点吃的,回头我还你,成不?”

      毛驴扭了扭鼻子,露出了十分人性化的蔑视表情,书生一本正经地朝它拱手,抄起那只悬在毛驴眼前的半截萝卜啃了一口,动作之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毛驴蔑视的表情变成了愤怒,开始发出不满的咻咻声,摇头晃脑地想要伸长脖子去探那半截萝卜,书生一边嚼着嘴里干巴涩口的萝卜,一边身手矫健地安抚毛驴,一人一驴都气喘吁吁不止,最后迫于饥饿,只能偃旗息鼓。

      书生艰难地把渣滓一样的萝卜咽下去,盯着满是尘灰的衣服下摆和看不清原本颜色的鞋面,沉默半晌,忽然间呵呵笑了起来。

      替谢琢驾车的部曲远远就看见了这边扭打的一人一驴,下意识放慢了车速看了一会儿热闹,才想起来和主人报告这件新鲜事。

      谢琢正靠着引枕看书,听闻前头有个书生和驴打起来了,不由得放下书,重复了一遍:“和驴打起来了?”

      部曲又看了看:“……好像打完了,他这会儿……在哭?”

      谢琢再次身不由己地变成了一个复读机:“在哭?”

      一个书生,和驴打架,打哭了?

      随着车架靠近,部曲的声音变得更奇怪了:“郎君……他好像是在笑。”

      谢琢强行忍下了想要再次重复反问的欲望,那会显得他很傻。

      但是一个书生和驴打架还打笑了,听起来比他被驴打哭了更让人惊悚。

      “前面歇一下吧,把那位兄台请来见一面。”
      谢琢来了兴致,坐直身体吩咐,车旁跟随的健仆立刻应诺,催动马匹往前去寻找合适的休息场地。

      谢家的健仆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家生子,不多时就在路旁不远处的树荫下搭好了凉棚,抱出一匹匹缎子抖开,挂在四周遮挡尘土,里面布置上坐几茶案、香炉水台,才去请谢琢下车。

      谢琢进去坐定,没一会儿那位书生就被引到了棚前,瞧见这座凭空拔地而起的锦棚,书生的脚步下意识迟滞了几分。

      寻常人家便是女儿出嫁也不见得能买上一匹的缎子,就这样毫不怜惜大大咧咧地用来搭棚子,末端随意地拖拽在地上,这豪富奢靡的架子,不知是哪家贵人出游,昌鼓附近匪患频发,跑到这里来游乐,莫非是什么脑疾患者不成?

      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书生还是规规矩矩地按照时下礼仪趋行至棚前,左右侍立的健仆没有让他进去,抬手一拦,书生便识趣地停在了三步远的地方,垂着眼皮只看自己脚边那一小块地方,口中客气道:“天水郡平南赵氏,赵登,见过贵人。”

      “天水平南赵氏?是赵伯公一脉吗?”竹帘帷幕后传出来一个带着少年气的清越声音,“贵人”的年纪显然令书生吃了一惊,不过他也不敢怠慢,依旧低着头回答:“正是高祖。”

      “赵伯公辅政一方,治下政通人和,尤擅粮赋算学之道,赵家人也有不少子弟仕宦邺城,你为何独自踽踽独行在外?”贵人的语调轻柔,伴随着金属碰撞的悦耳响动,还有水花在瓷杯中荡开的泠泠声音,像是一场美妙的音乐。

      书生心头一凛。

      这语气,在提起赵伯公、提起邺城的时候,殊无敬畏之意,或许面前的人比他先前猜测的更为富贵。

      想到这里,他微微吸了一口气,竟然一改先前唯唯诺诺的恭敬模样,大着胆子抬起头直视面前的竹帘,竹帘编织细密,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只有隐隐绰绰的人影,和透过缝隙飘出来的沉郁馨香。

      竹帘后全然是另一个世界,谢琢正单手握着香勺,在滚热的红碳上缓缓打圈移动,让温度均匀地透过香勺,蒸出里面香粉的香气,并时不时用小香锤敲击一下香勺,震动里面的香粉,使其气味发散得更完整,刚才赵登在外面听见的金属撞击声就是这个。

      他一边晃动香勺,一边透过竹帘打量赵登——织女们精心编织的竹帘都是特意调整过每一根篾竹的角度的,确保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但是里面的人能看到外面的景物,因此,当赵登抬起头直视竹帘的时候,谢琢也注意到了他的变化。

      赵登此刻委实落魄,长衫破旧,打了好几层补丁,膝盖、肩头等磨损较多的位置还是不可避免地烂开了絮,头发枯黄凌乱,面黄肌瘦,脚下草鞋脏的不辨本色,一双足衣破了好几个洞,不伦不类地塞在草鞋里。

      但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却有一股难以言明的精气神从眼里绽放出来。

      “宰辅门下尚且有三门穷亲戚,何况高祖为政廉明,自然会有我这样不事生产、入不敷出的不肖儿孙。家父幼失怙恃,迁居于乡野,以耕种为生,我虽有赵氏之名,实则与乡间农夫无异,不敢再玷污高祖盛名。”

      谢琢轻轻挑眉,时下看重门第更甚于看重才华,因此人人都以攀附高门为荣,祖上若是有名的人物,更是恨不能把其贴在脑门上,便是贩夫走卒也想办法把自己往名门之后上攀扯,赵登这样实打实落魄了的名门之后世上不知凡几,他们大多骄傲于自己的姓氏,不肯与凡人为伍,能坦荡地说出“虽有赵氏之名,实则与乡间农夫无异”这样的话,便是谢琢也不禁高看他三分。

      可谢琢并没有忘记,赵登自报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搬出自己的姓氏郡望,这似乎与他的态度并不一致。

      “方才可是你自己的说的,你出身天水平南赵氏。”谢琢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赵登却更坦然了,甚至还有点死不要脸地道:“面见贵人,唯恐强权相辱,故而借高祖之名一用。”

      他这副“对我就是怕你要欺负我,所以扯祖宗的虎皮做大旗来自保”的样子把谢琢看得一愣一愣的,虽然彼此心知肚明,但能将这种不信任和提防宣之于口,还坦率地承认利用了祖宗遗名,不得不说赵登着实是个妙人。

      “郎君孤身一人行走在外,是要去哪里?”

      赵登迟疑着没有立刻回话,他的大脑正在疯狂转动,他的余光能看见周围侍立的健仆们貌似恭敬,实则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这家的主君必然是一位出身权贵的子弟,这样的贵人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他又能从这位贵人身上获得什么?

      或许、或许——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在旁人看来,他的迟疑只有短短几息,旋即这个一身破烂的瘦弱年轻人昂然抬头:“为赴青史留名而来!”

      谢琢一愣,健仆们已经有人为这年轻人的大言不惭而嗤笑出声。

      “你身无长物,已到了在道旁与驴争食的地步,如何青史留名?”谢琢奇道。

      “郎君岂不闻昌鼓有流匪盘踞?”赵登丝毫不为自己的窘况羞耻,脸颊耳后有热热的薄红泛起,但他仍旧神情镇定,“流匪猖獗,甚至袭杀太守,几自成一国,而周边守军自顾不暇,官府闭户不纳流民,人人自危。若我能平匪定乱,纵使今日与畜争食,来日亦能金阙饮宴!”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都微微嘶哑。

      谢琢不禁为这豪情侧目,忍不住问:“流匪凶悍,你就不怕身死于此?”

      赵登反而抛却了包袱似的,朗笑起来:“天下岂有无本之赌局?谋财者须以财入局,谋心者当以心入局,诚如郎君所言,某身无长物,欲谋千秋万世、青史留名,就只能以命作赌,成了自不必说,输了就是我技不如人,此无用之身抛却荒野,权当报恩天父地母,何须涕泣。”

      “好!”谢琢用香勺一击桌面,也笑起来,“慷慨如是,真君子也。奉水进食,伺候赵君梳洗,我将在此设宴款待,赵君切莫推脱。”

      赵登深深一揖到底,紧绷到酸痛的肩背终于微微放松,顺从地跟着健仆们下去梳洗了。

      坐在帘后的谢琢若有所思地目送他离去,挽起袖子吩咐:“备纸笔。”

      上好的裴笔入手微凉,丝毛柔软齐整,带有隐约香气的墨迹在纸上晕开。

      “……敬秉大父,昌鼓将至,路逢一奇人,其自称天水平南赵氏赵伯公一脉子弟,形容落魄潦倒,言语中有平匪扬名之大志,似对黄匪多有了解……其言谈慷慨,似对孙儿身世有所察觉,确实聪敏善言,且有借势图谋之意,孙儿欲携其同路,以观其行……”

      写好的信递交到健仆手中,帘外已有人牵来马匹,健仆将信件小心地放入怀中,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绿兮衣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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