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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谢家有芝兰(十) ...

  •   谢深换下了朝服,以布巾束发,换上燕居的常服,他老了之后就不爱穿绸缎,针线房用极细的棉麻给郎主裁成宽松的大袖衫,简素的衣物上没有任何花纹坠饰,看起来不像是位高权重的丹青令,而是一位寻常的富家翁。

      “大父。”
      谢琢进来时,谢深正在花窗后的书桌前写字,拱形雕花的巨大花窗外就是苍翠竹林,风一吹,林叶潇潇,偶尔还有竹叶旋转着飞入窗中桌上,景在人侧,人在景中,浑然一体。

      “饮玉来了,来看看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
      谢深写下最后一笔,搁笔吐息,微笑着对孙子招手,似乎全然没有受到樊城太守被截杀这一噩耗的打扰。

      谢琢一路匆忙而来的焦灼也在祖父气定神闲的态度中慢慢消散,他将那点焦虑强压下去,恢复了从容镇定的神气,走到桌案后,谢深给他让了个身位,不动神色地打量着谢琢的一举一动。

      白宣上墨迹雄浑,笔迹力透纸背,“行于所当行”几个字赫然列于其上。

      在看见这几个字的一瞬间,谢琢的瞳孔一颤。

      “行于所当行”,下一句是“止于所不可不止”,意为审时度势,顺其自然。

      “笔老墨秀,银钩虿尾,大父的字一向是好书人趋之若鹜的。”他慢慢地说。

      谢深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只夸写得好,绝口不提内容,这就是心里不服气了。

      “尤纪明赴任樊城太守,路遇流匪,信使奏报,尤家上下随之赴任的亲眷共八口,均已身亡。”

      谢深话锋一转,将方才在宫中得到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谢琢霍然转头,手下用力失当,捏皱了白宣的一角。

      “全部……全部遇难?”他喃喃重复了一遍。

      谢深轻轻叹息:“是啊,包括尤家那个刚满十四不久的十六郎。”

      谢琢一时失语,他从听见樊城流匪的消息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这样最坏的准备,但当这个可能性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是本能地抗拒。

      就在不久之前,十六郎还在澄园与他们饮酒奏乐,他还记得十六郎给他端了一盘酥油泡螺儿,穿着红衣衫的少年郎正是不知事的年纪,活泼天真地围着他们打转,信誓旦旦地承诺一到樊城就要给他写信,还要出门游学。

      这情景历历在目犹如昨日,怎么今天就有人将他的死讯递上了案头?

      ……在这世道,一个人的死,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朝生暮死,仿若蜉蝣一梦。

      谢琢还是呆呆地站着,谢深脸上终于显出了一点柔和与怅惘,面前的少年已经初显成熟的挺拔气度,费尽心血教养出来的芝兰玉树处处都是精心雕就,他毫不怀疑自己死后饮玉必然能担负起庞大沉重的责任——甚至会比自己做得更好,他一直这样坚定不移地相信着,小心谨慎地呵护、培养这棵生在谢家庭院里的芳树。

      可到底还是个孩子。

      谢深望着谢琢的神色,在心中叹气,慢慢来、慢慢来。

      赤子之心,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将原本要同谢琢说的事情咽了下去,尤纪明的死讯传过来,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等着接过樊城太守一职的人快要为此抢破了头,尤家用十万石运往定州的粮食才同朝廷换来这么一个职位,自然不肯让钱财打了水漂,可尤家里头本来就乱的很,窝里斗屡屡闹出不光彩的人命,尤纪明作为唯一拿得出手的一个继承人,连带着最出息的几个子弟全折在了樊城流匪手里,尤家就只剩下了一群名不正言不顺的跳梁小丑,这群人又忙着瓜分尤家财产,又觊觎着樊城太守的职位,自家里就闹得不可开交。

      谢深本来想同谢琢讲一讲里面的门道,一看谢琢神思不属的样子,也知道他现在无心于此,只得让他回去休息。

      谢琢恍惚着回到自己的闲园,第二日清晨,正院又来了两名仆从,带着一幅装裱好了的卷轴,展开一看,正是昨日谢深在书房写的“行于所当行”,还落了名款、加盖了私章,仔仔细细地装裱完成,送到了谢琢面前。

      “郎主吩咐,这幅字三郎君喜欢,就送给郎君挂在书房里吧。”仆从将谢深的话重复给谢琢听。

      谢琢晨起脑子还有点昏沉,披着斗篷坐在榻沿,看着阿台恭敬地接过卷轴,琢磨要将这幅字挂在什么位置,脑子里仿佛有一根被他遗忘了的线忽然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尤家……处理丧事的人是谁?”散着头发坐在那里发呆的三郎君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阿台吓了一跳,他也是刚刚知道尤家惨案不久,现在还沉浸在震惊里,猛然听见这么一问,只剩下一脑袋浆糊。

      “这……尤家的事儿都还没传开,这会儿谁都是慌手慌脚,也没顾得上打听这事——我这就让人去尤家悄悄打听一下。”阿台立刻应下。

      谢琢喝了几口蜜温水,把瓷盏放回托盘:“让阿楼备车,去四时好。”

      四时好是邺城一处供子弟消遣闲暇的去处,常备四时佳卉、四季鲜果,还时常有南北各色珍货,伎乐伶人都是精通时下玩乐的妙人,但四时好里只谈风雅不提艳情,因此也被一些富豪嗤之为“卖弄矫情”。

      谢琢刚下车,认识他的门子便殷勤又不失客气地迎了上来,很快,专为他配备的侍女就被喊了出来,四时好里为不同的客人专备了脸熟的仆役,这些仆役平日里没有别的活计,一门心思只扑在了解这些客人的喜好和习惯上,务必让客人来到四时好仿佛回了家一样。

      这位名为“挑茶”的侍女出来时手里还端着一只碟子,里面摆着三只造型精美样式各异的点心,见到谢琢,她首先将碟子递过去,笑吟吟道:“郎君劳顿,怕是没吃什么,厨下新做了一味点心,名叫‘点桃心’,都是用新下来的大个儿蜜桃做的,郎君尝尝?”

      挑茶恭敬地将盘子伸过去,面前这位出身谢氏的郎君是四时好里最重要的客人,他的喜好密密麻麻地罗列了几卷纸,而且每过几天就会有删减添加,都是老板亲自动的笔,在这几大张纸上头,顶重要的一条就是要见缝插针地给谢郎君喂东西吃。

      这规矩看着可笑,不过挑茶见多了客人们稀奇古怪的各种习惯,这点也不算什么了,不过是不爱吃饭而已,可比那些要吃奇怪东西的客人好多了。

      谢琢心不在焉地从盘子里拈起一块浅粉色的糕点咬了一口,果然品到了浓郁的桃子香气,带着热气的软糯甜香在口中散开,催促着他咬下第二口。

      “二位郎君已经在春芳歇里坐下了。”挑茶见他吃了一块糕点,心里松了口气,算是完成了任务,语气也轻快了一点,“……茶房备了新运来的雪顶含翠,香气正是最浓烈的时候,整个春芳歇都撤了花,专用雪顶含翠散香呢,刚才韩家的郎君还想要春芳歇,就是奔着这香气去的。”

      挑茶能说会道,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什么别的客人,直到看见掩映在树丛后的一处月洞门,悦耳轻柔的丝竹声流淌出来,“春芳歇”三个潦草狂放的字随意涂抹在月洞门边的立石上,像是酒醉后狂生的发泄。

      春芳歇内是一大片铺着花草的中庭,小径弯曲,通向宽阔的檐廊,以及糊了白麻纸的暖门,几名女乐弹奏乐曲,檐下歪歪斜斜地披着暗红大氅的许意圣正倚着柱子投壶,姿容秀丽的侍女在一边低声说笑,偶尔许意圣也会侧脸与她们谈笑,少女们便捂着嘴笑成一团。

      不远处王瑗之身姿笔挺地坐在茶桌后分水点茶,连衣摆都一丝不苟地整理在腿后,身边只有一个陪坐的执扇茶女,两人都面色冷清,浑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谢琢一见这场面,就不由得笑了起来,他登上长廊,轻轻踢了一脚许意圣疏朗伸展的长腿:“怎么都不管凤子?你看他都没人陪着。”

      许意圣懒洋洋地曲起腿,给谢琢腾了个位置出来,瞥了一眼王瑗之:“他可是乐在其中呢,哪里需要人陪,我跟他说话他都嫌我烦。”

      谢琢解开斗篷,挑茶知机地替他拿走收好,谢琢席地而坐,一起看着王瑗之凝神煮茶。

      他们之间的沉默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伶俐的女孩们从这种沉默中察觉到了某种东西,纷纷不动声色地稍稍远离了这里——离开是不行的,有些客人们自己不喜欢说话,但是也要有人在边上说笑玩闹,营造一种活跃的气氛,她们只要自己玩耍就可以了。

      于是很快地,庭院里就三三两两地散开了人,看上去比谢琢来之前还要热闹。

      “朝鸣台很快就要明发谕旨,令各地府兵清剿流窜的匪徒,维护当地治安,这也将计入本年的官考。”王瑗之端着几杯茶过来坐在他们面前,把茶炉留给了那个陪坐的侍女照看。

      “至于尤家,”许意圣随手端起一杯茶,“宫中会有旌表厚赏,推恩尤家的下一任家主为五品司礼郎。”

      谢琢挑起眉:“只是这样?”

      王瑗之轻声:“只是这样。”

      许意圣摇头:“一个没什么用的虚职……看来樊城太守的位置,他们是不想再留给尤家了。”

      许意圣自己手里就管着一支庞大的商队,当然会得到很多小道消息,比如他知道去年尤家的商队花大力气在湖广收了十五万石粮食,还想办法阻塞了通往定州的粮道,湖广原就是紫金台为军队收买军粮的主要粮食产地,尤家收走了不少原本应当卖给紫金台的粮,导致当地粮价骤升,紫金台就没能买到足够的军粮发往定州。

      而通向定州的粮道又出了问题,定州军民几乎都在忍饥挨饿地警惕迢关后的也图汗国,一时之间苦不堪言。

      不久之后,空缺的樊城太守这个肥差就花落尤家,定州的粮道无比畅通丝滑地打开,连带着有十万石军粮快速从安阳北上,借了定州的燃眉之急。

      其中微妙之处无需多说。

      许意圣饮酒似的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惹来王瑗之一个不高兴的眼神,风流恣肆的许家郎君笑嘻嘻地倾倒杯底,眯着眼睛望向天边浮云,看凤子和饮玉的样子,这事情他们都是不知道的,如果不是他自己手中有商队递交的线报,他本来也不应当知道这种事。

      吏治腐朽,竟能使臣子威胁君上、地方脱离中央,偏偏用的人质还是无辜的边民守军,手段卑劣难看至此,令人心灰恻然。

      时事无救,不如醉卧花丛。

      “三郎君!”阿台小步从外面进来,脖颈发红,脸上是细密的汗水,“郎君,问到了。”

      谢琢立刻反应过来问到了什么,直起身体:“说。”

      许意圣和王瑗之同时将目光投向阿台。

      “尤家采买的下人恰好也在谈论这个事,我让人上去套了两句,他们就都说了。尤家正在为了这事闹成一锅粥,嫡系一脉本就人丁稀少,这事一出已经没人了,再论下去,家主之位都快出三服了,几人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阿台活灵活现地学起了那个采买仆人的话:“……先郎主的从侄、从兄弟得到消息都赶来了,家里掌事的男丁要么没了,要么小得还在学走路,到处都乱得一塌糊涂!先郎君们的院子都被挪出来住进人了——”

      闻听此言,不仅是王瑗之,谢琢和许意圣的脸色都是一沉。

      在待客自有一套礼节的门阀世家,主客居所都早有定数,哪有客人堂而皇之地趁着主人不在就搬进主人屋子里的道理?!更何况主人还尸骨未寒!尤家这些人的狼子野心和贪婪短视简直令人恶心。

      但这说到底就是他人家事,他们再怎么说也没有去指挥尤家家事的资格。

      “至于治丧,”阿台迟疑了一下,才斟酌着说,“因为家产的事,他们争来争去没有定数,最后索性就以治丧为借口,想要分得大头就要去樊城收敛尸骨、负责治丧的一切事宜,目前还没有人接下这个差事。”

      樊城那里这么乱,流匪横行,尤家的十几口人就是死在那里的,任凭他们再怎么胆子大,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到樊城去收尸,万一又撞上那伙匪兵怎么办?更何况人是流匪杀的,想要收敛尸骨,搞不好还得和流匪们打交道,那群懦弱贪婪的尤家人哪里敢做这样的事,干脆就用这个当借口,拖住其他人分家产的脚步。

      既然我分不到,那就谁都别想分,大家一起耗着,反正住在尤家主宅里,生活比从前优越舒适得多,大可以住到地老天荒。

      谢琢气得脸色发青,使劲喘了几口气:“无耻小人!”

      他气得话都说不清了,比起谢琢,许意圣的情绪镇定许多,他手里好几支走南闯北的商队,自己也走过商,这种事可以说是屡见不鲜,见谢琢这样生气,反倒奇怪:“饮玉稚龄就能孤身带着海飞奴南下,难道没有见过类似的事?”

      谢琢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几年前的事,思绪跟着飘回了那段不安动荡的时光。

      当时旧都永安濒临陷落,泰安帝和储君亲赴汶水阻拦也图汗国,在前方的战场身亡,永安被即将攻陷的恐惧淹没,还是豫章王的承平帝被众人推上了帝位,登基大典都在一片恐慌中办的潦草匆忙,而登上帝位的承平帝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迁都邺城。

      迁都的诏令一下发,永安哭声震天,十数万百姓拖家带口踟蹰上路,更多的百姓则盘桓故土不忍离去,禁军护送着皇室的辇车离开后,整座城池几乎陷入了无序的状态,宵小盗贼肆意劫掠,谢深作为丹青令,是跟着皇帝的车架离开的,谢琢等谢家主支嫡系本来也应该跟着他一起,可当时谢珘忽然发了天花,无法移动,更不能跟随皇帝——生怕将这病传染给年幼的王子皇孙们。

      谢深指了一些仆从留下来护卫谢珘,其实谁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稚龄孩童,没有任何长辈看护,独自被留在即将大乱的都城,这就是要放弃他的意思。

      谢琢不愿意放弃。

      所以他偷偷半路折返了永安。

      知道此事的谢深等人想追也来不及了,只能调派人手回永安,这不过是一点绝望里的慰藉,谁都没指望谢琢一个少年能带着谢珘活下来,但是谢琢比他们想得更出色,他不仅带着谢珘和谢氏的仆从们横穿了半个战乱的大夏,甚至保存了大半被谢深放弃在永安的产业。

      也正是这件事,让往日里只有一个“谢深嫡孙”身份的谢琢彻底被所有叔伯正视。

      “那是不一样的。”
      想了半天,谢琢轻轻摇头。

      他没有说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只是叹了口气:“我想……”

      他犹豫了一会儿:“我们总该去尤家吊唁,消息都传遍了邺城,尤家何时设祭?”

      许意圣用手指转动酒坛子,冷白的侧脸泛着酒气的薰红:“大约也就是这几天了。”

      可是谁都没想到,头七都快过了,尤家竟然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下不仅是尤氏的故旧,谢琢等人也彻底坐不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谢家有芝兰(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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