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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谢家有芝兰(十一) ...

  •   最先朝尤家发难的是仲家的七郎君仲缭,这一群世家子弟中也有关系远近之分,谢琢几人和尤尚不算最为亲密,他们中与之形影不离的是仲缭——也是那日去澄园倒霉落水的人之一。

      尤尚的死讯传回邺城后,仲缭就大哭了一场,还想要偷偷前往樊城,没出城门就被仲家的仆役拦了回去,关在院子里禁足了。

      说是禁足,不过是怕仲缭伤心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到底也没有不让他和外界交流,他翘首等啊等,等到头七都要过了,还是没有等来尤家设祭的消息。

      他的挚友,无辜枉死在他乡,无人收敛尸骨,无人沿路设祭招魂,就要沦为孤魂野鬼,此生浑浑噩噩地徘徊在荒郊野外吗?

      仲缭气急之下,带上家仆数十人,披上粗布麻衣,臂环素带,举着白幡,一路抛洒着纸钱,浩浩荡荡地往尤家走,站了尤府门前半条街,一句话不说就开始嚎啕大哭。

      数十人哭丧的威力可不是一般的大,一下子就轰动了附近的所有人家,尚冠里居住的都是朝中显贵大员,尤家的灭门惨案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在关注这里的动静,乍然瞧见热闹,仆从们纷纷在附近探头探脑,等着回去学给自家的主子们听。

      仲缭自然发觉了这些窥探的视线——他并不在意,不如说这正中他下怀,他要把闹开,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全邺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尤家这群贪婪的旁支有多么狼心狗肺!

      你们不给十六郎设祭,那就我来!

      他带来的人也算是多才多艺,不仅有哭灵的,还有架灵堂的,一群人手脚麻利地在尤府门前干活,不到一刻钟,就支起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灵堂,贡品瓜果、香炉火盆一应俱全,还有从街面上雇来的妇人孩童,统统全身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就开始大声嚎哭,妇人的哭号可和这些业余人士不同,她们一开嗓,浑如穿云裂帛,震得暗中探头的仆役们都浑身一激灵。

      “洒!”
      仲缭沉着脸站在一旁,身边的部曲们苦着脸,也不敢违抗郎君的命令,将雪白的纸钱一把一把地抛向天空,不多时,尤府门前已经是一片愁云暗涌、哀声遍地的惨状。

      一些搞不清状况的人家还以为这是尤家终于开始设祭迎灵了,急忙令人摆上路祭,可没想到传回来的消息令他们目瞪口呆。

      “外头在哭的是仲家的?”

      “怎么回事?尤家人也不管?——等一下,尤家还不设祭?这都第几天了?”

      人死了就要开灵堂设祭,这是为了招引亡者的鬼魂返家,只有设过祭、得过家中香火的亡灵才不会沦为孤魂野鬼,能够享受后人家族的庇佑,头七亡灵将随着家中香火返乡,失去了这点指引,从此渺茫天地,就只有消散一途,这对于重视家族和血缘的人们而言,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

      最恶毒的诅咒里才会有“香火断绝”的说法,没有祭品和灵堂的亡魂,不就是断绝了香火么。

      事实上尤家人倒真的不是故意不给死者设祭,他们只是……忘记了。

      庞大的家产和唾手可得的富贵都在眼前,每个人都争得面红耳赤,哪里记得死去的人?有灵醒的人想起了这回事,也没当成什么大事去办,而是潦草地在偏院摆了点祭祀,本来应当延请宾客同祭,可是尤明纪一家几口死绝,灵堂里连一具尸骨都没有,那点小心思呼之欲出,再让人上门,实在太难看了点,索性就打算这么糊弄过去。

      只是他们没想到,他们打算糊弄,有的是人不愿意糊弄。

      仲缭当街哭灵设祭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半个邺城,谢琢一听就知道不好,仲缭这不等于把尤家的脸皮扒下来在地上踩吗,恐怕仲家的长辈们压根不知道自家小孩儿闹出了这么热烈的一桩公案,要是知道,哪怕打断仲缭的腿都不会让他出那个门。

      但理智上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感情上,谁又能永远做对的那一个呢?

      谢琢坐在那里,只觉得心中郁气翻涌,从知道十六郎葬身樊城开始,前溯到澄园中和凤子关于也图汗国的讨论,再到飘摇的世事……

      他合上了手里的书。

      一旁静静摇扇照管茶炉的阿亭立即反应过来,放下扇子:“郎君?”

      谢琢道:“更衣备车,去尤府上祭。”

      画轮车从清溪里驶出,部曲仆役们都应景地换上了更为素淡的蓝黑衣服,牛车蓬下悬着白色的绸花,路人一见便知这是去上祭的宾客,暗自思索哪家贵门有了新丧。

      谢琢的车子没有驶出很远,便有另外几支车队汇入了他的行列,无一例外,那些牛车的篷下都悬着素白绸花,一辆画轮车加快速度与谢琢的车并行,格窗一推,露出王瑗之俊秀英挺的侧脸:“饮玉去上祭怎么也不唤我?”

      他垂着眼皮看手中的茶盏,语气不咸不淡,问完了才回过脸看谢琢,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味。

      谢琢无奈:“……闹事还要呼朋引伴,你不怕事后挨家法吗?”

      王瑗之却比他还理直气壮:“这怎么叫闹事?便是贩夫走卒、盗贼恶棍亦有亲友为之祭,怎么就十六郎没有?为世俗眼光、利益考量而任凭友人沦落,我王瑗之不为也。”

      他傲气地抬眼,眼神里满是清正明澈的光。

      谢琢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起来,心头郁气骤然一扫而空:“好,那便同去!”

      以王谢二家的牛车为首,这支车队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尚冠里,远远便能听见前方哭声震天,再往前,就可以瞧见尤府紧闭的黑漆大门,和门前喧闹的一群人。

      为首的仲缭面色阴沉地盯着紧闭的大门,眼中凶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之肯定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事儿,他摩挲着腰间的环佩,心头恶念转来转去,就听得身后清朗的声音响起。

      “谢氏三郎谢琢来祭,主祭人何在?”

      “王瑗之来祭,主祭人何在?”

      仲缭霍然回头,浩浩荡荡的车队就这样映入他的眼帘。

      而自报家门的声音还未停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朗朗而出。

      “宋冠来祭,主祭人何在?”

      “宁会来祭,主祭人何在?”

      “……”

      都是正当好年纪的少年们,最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要为自己枉死的友人挣一条回家的路。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钟鸣鼎食的煊赫家族,哪怕尤家人再想装聋作哑,也不能不出面了,仲缭是把他们的脸扯下来了没错,可要是他们就这样把这群权贵少年堵在门口不闻不问,那可就是得罪了大半个邺城的世家了。

      紧闭的黑漆大门终于打开,腰缠麻绳头戴白巾的一行人面色铁青,脸上还要尽力扯出难看的笑容,仲缭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就冷嗤了一声:“再不开门,我可就要命人抬着灵位撞进去了。”

      他这句话声音不高不低,也不知那些人听见了没有,为首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下颌蓄着长须,显然是现在尤家的话事人,面对着眼前哭灵撒钱的盛况,眼角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朝台阶下的少年们罗圈拱了个手:“诸位郎君,今日为家主设祭,府内事务繁多,一时忽略了门外宾客,还望海涵,请进、请进。”

      他绝口不提仲缭门口哭灵的挑衅行为,显然是打算先咽下这口气,以后再慢慢找补。

      仲缭抬起眼皮,想要说什么,谢琢比他更快:“世叔忘性大,这个时辰,府内灵堂已设好,也该扶灵路祭了,我等先去上一柱香,就要备着去路祭主事——只不过世叔忘了告诉我们,贵府扶灵是从哪条街走?往哪个门去?我们也好赶紧搭棚才是。”

      婚丧嫁娶都是大事,扶灵出殡更是重中之重,除了在自家设灵堂外,扶灵抬棺出城安葬也自有程序,有点交情的人家都会在出殡的路边设上灵棚路祭,香火贡品不断,以示尊重,主人家为了方便宾客设路祭,当然也会提早派人告知出殡的路线。

      可是尤家几个亡者的尸骨都没有找回来,哪来的扶灵出殡一说?

      谢琢当然知道没有扶灵出殡——尤府里连灵堂怕是都弄得潦草敷衍,哪里会想得到后续,可是他必须得问,他们今天既然来了这里,就不是单单为了尤家设不设灵堂的事儿。

      他得问问,尤家这群贪婪之辈,究竟要何时才能去樊城将十六郎等人的尸骸收敛回来?

      难道他们打算真的让死者曝尸荒野不得入土为安?

      谢琢一开口,连那些哭灵的声音都小了许多,妇人们竖着耳朵兴奋地听这些高门大宅的私隐,跟随王谢二人前来的郎君你们则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话事的中年男人。

      “这……”中年人迟疑了一下,额头冒出了微微的汗意,意识到这些看似好应付的少年们也并不那么容易糊弄,心中开始大骂那些把他推出来的叔伯兄弟们,浑然忘记了是他想要争话语权急着出门来的,“这,自然是要扶灵设祭的。”

      他说了跟没说一样。

      仲缭冷笑了一声:“那正好,我已备齐各色用物,你将路线说来,我即刻命人设祭。”

      他说着,拍了拍衣袖,一副立刻就要招呼人去干活的样子,尤家的人哪里敢真的让他就这么走了?他们可是发现了,仲家这位七郎君就是个混不吝的小子,当街哭灵的事儿都干得出来,现在还只是在尚冠里闹一闹,万一真的把灵棚搭到了朱雀大街,尤家可就彻底臭名远扬了。

      尤家跟着出来的老少们赶紧堆起笑脸,七嘴八舌地安抚着仲缭,仲缭压根不听他们说话,只是一心盯着话事的男人,像一只咬定了猎物的狼犬:“我不听这些有的没的跟我胡扯,世叔,你的章程呢?”

      “有的没的”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被无形中捧了一下的中年男人心里生出了点飘飘然,好像他真的成了尤家的当家,念头一转,再三斟酌,还是没开口应下这事儿——去樊城给那群死鬼收尸?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连带着部曲府兵的尤明纪都死了,他拿什么去收尸?泼天的富贵也要有命享才行啊,他是贪了点儿,可是不傻。

      这事儿,只要能拖就拖,拖到最后,总会不了了之,这笔家财迟早要到他们手里,何必去赌命呢?

      谢琢和王瑗之都从他脸上看出了这点敷衍的意味,谢琢几近耳语地叹息:“……尤家的聪明人真是死绝了。”

      说白了,他们并没有要入主这个庞大家族的欲望,每个人都只想瓜分一笔然后跑路,至于尤氏从此沦为末流——他们并不在乎。

      换了王谢之类的大族,他们是绝不能忍受家族四分五裂的。

      “樊城路途迢迢,扶灵归葬并不是一时的事儿,郎君年少,不懂其中艰难,我们自是有决断的。”

      这就是要拖着的意思了。

      仲缭的神色当即难看了起来:“你们就打算这样让十六郎他们曝尸荒野?”

      “郎君慎言!”尤家人的表情也阴沉起来,“这话说的可不对,是我们不想去收敛尸骨吗?刚才已经说了,这事得从长计议!郎君不分青红皂白上门闹事,我尤家也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说到底,这是我们族内事务,郎君如此关心他人家事,也管得太宽了些!”

      王瑗之冷然道:“贵府如此行事,未免令人齿寒。”

      “王郎君言重了,邺城至樊城,其间千百里,兵祸匪徒不知几多,自然以性命为重。”

      谢琢只觉得恶心:“重财利而轻道义,无耻之徒。”

      这句“无耻之徒”仿佛戳中了对方的痛点,那个面白须长的中年男人涨红了脸,被一个少年人指着鼻子骂无耻,也实在是太过于耻辱,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要骂出难听的话,但语气里还是透出了点恶意:“谢三郎既重道义,何不亲自去樊城迎十六郎?诸位郎君皆是十六郎的旧友故交,又为何不舍身往樊城走一趟?慷他人之慨,豁出他人的性命,这就是郎君的道义?”

      这话说得实在是无耻至极,颇有颠倒黑白不分是非的无赖风采,把一群少年们惊得瞪大了眼——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那是你们尤家的……”一位少年愤愤地出声,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人拉住了。

      显然尤家是不打算说理,也不打算去樊城的,那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是无用。

      他们的视线隐晦地落在谢琢和王瑗之身上。

      他们是跟着王谢二人来的,也一向以他们马首是瞻,是继续争辩还是另行他事,自然要看他们的意思。

      仲缭气得浑身发抖:“十六郎有你们这样的亲族,实在是不幸!”

      他还想骂,半晌没说话的谢琢忽然道:“既然如此,我便去樊城一趟。”

      他的语气平静而轻快,却如同惊雷在众人之间炸响,王瑗之愕然看他:“饮玉!”

      谢琢若有所思:“他说的话虽然无理,但有一件事说对了,十六郎亲族无靠,我身为他的友人,若不为他奔走,难道真的任凭他从此沦落吗?”

      “而且,”身姿挺拔风采神秀的少年冷冷地看了瞠目结舌的尤家众人一眼,“我此去,便能让天下人看清你们贪婪懦弱的嘴脸,凤凰台选官以正以直,此等无耻之辈,将永远失去进入凤凰台的资格。”

      想要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做梦去吧!

      他这话彻底撕破了脸皮,不去看那些人脸色是何等模样,转头就上了牛车。

      王瑗之皱着眉,无心再留下来争论什么,跟着谢琢上了车:“饮玉!你怎能——”

      “我怎么不能?”谢琢上了车后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你方才来的路上也说了,为友人赴汤蹈火,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该不会你是在骗我?”

      “自然不是!”王瑗之立刻否认,“但那是两码事!樊城灾乱纷繁,匪徒流窜——”

      “那就是一码事。”谢琢静静地望着王瑗之的眼镜,黑色的瞳孔像明净的琉璃,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王瑗之的心口,隔着层叠的衣物,感受到胸腔里激烈的心跳。

      “凤子,你这是关心则乱。”
      最终,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当谢琢移开手指,王瑗之默然坐在那里,骤然听见自己的心跳纷乱如擂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谢家有芝兰(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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